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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银鞭娇叱惑君目,寒潭独影黯伤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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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莲峰后山,有一片被历代弟子剑气灵力反复淬炼、地面坚硬如铁的演武场。场边矗立着几尊饱经风霜、布满深浅不一痕迹的试剑石,四周则环绕着常年青翠、生命力顽强的迎客松。
今日,这片平日略显清寂的演武场,却因两个人的到来,平添了几分灼热逼人的……骚气与生机。
“师兄~看鞭!”
一声清亮中带着几分慵懒娇嗔,却又暗含凌厉破空声的呼喝骤然响起。只见演武场中,一道绯红如烈火的身影正灵动腾挪,手中一条银光闪闪、仿佛由无数细碎月华与星辰凝练而成的长鞭,如同拥有生命的银蛇,在空中划出刁钻狠辣的轨迹,带着尖锐的呼啸,直取对面那抹月白色的身影。
正是霁纤云。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标志性的绯红劲装,只是款式更为利落,紧束的腰封将他精瘦柔韧的腰线勾勒得淋漓尽致。墨发高束,仅以一根简单的红玉簪固定,少了几分平日的华丽累赘,多了几分属于武者的干练与飒爽。然而,那双流转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挑,顾盼间风情不减,甚至因运动而更添几分逼人的艳色。他手腕翻飞间,银鞭“娇叱”如同活物,时而如灵蛇出洞,疾点对方周身大穴;时而如银河倒泻,化作漫天鞭影,封锁所有退路;时而又如情人的指尖,带着缠绵的力度,悄无声息地缠绕向对方的脚踝手腕,阴险而毒辣。
与他対练的,自然是霍江临。
霍江临今日也只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月白常服,宽大的袖口已被他用护腕紧紧束起,更显手臂线条流畅有力。他手中并未动用那杆气势过于磅礴沉重的神兵“砝厄”,而是持了一柄宗门制式的青钢长剑。剑光清冽,在他手中使得是云顶天宫基础的“流云剑诀”,招式并不繁复,却胜在沉稳精准,每每于那漫天银光鞭影即将及身的刹那,以毫厘之差格挡、挑开、或侧身避开,姿态从容不迫,颇有些“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的意味。
“二师弟,你这‘银蛇逐月’使得越发刁钻了,只是力道过于追求阴柔,少了几分一往无前的刚猛。”霍江临一边轻松写意地挥剑格开一道试图缠绕他剑身的鞭梢,一边还能分出心神,用他那把清越温和的嗓音进行“现场教学”,语气带着大师兄惯有的关切与指点,“若遇上皮糙肉厚、或以力见长的对手,这般力道恐难破防。”
他眉心的紫莲印记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因运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沁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点。几缕不听话的墨发被汗水濡湿,黏在光洁的额角与鬓边,为他那清冷出尘的容貌,平添了几分鲜活生动、甚至可以说是……活色生香的诱惑力。他周身那清雅的莲香,也因气血的运行而比平日浓郁了几分,随着他的移动,在演武场上弥漫开来,与霁纤云身上那甜腻靡丽的异香交织、碰撞,形成一种极其古怪又莫名和谐的氛围。
“要你管!我青丘狐族的鞭法,本就以灵巧变幻著称,谁要学那些莽夫一味刚猛!”霁纤云娇叱一声,对于霍江临在这种时候还不忘“教导”他颇感不满。他手腕猛地一抖,银鞭“娇叱”瞬间绷得笔直,如同一条蓄势待发的银枪,带着一股锐不可当的决绝气势,直刺霍江临胸前膻中要穴!这一下变招极快,力道也与之前的阴柔缠绵截然不同,显然是用了真本事。
霍江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赞赏。他不敢怠慢,足下一点,身形如流云般向后飘退,同时手中青钢长剑划出一道圆满的弧光,剑尖精准无比地点在了疾刺而来的鞭梢之上!
“叮——!”
一声清脆悦耳,如同玉磬相击的脆响炸开!
剑尖与鞭梢接触的瞬间,一股无形的气浪以两人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卷起地上细微的尘土。霍江临身形微晃,卸去力道,而霁纤云则被反震之力推得向后滑出半步,握着银鞭的手微微发麻。
“好!这一式‘星陨贯日’使得不错!力道与速度都恰到好处!”霍江临稳住身形,眼中赞赏之色更浓,毫不吝啬地夸赞道,“看来二师弟近日并未疏于修炼。”
他这话本是真心实意的夸奖,也是维持“关怀师弟、不吝指点”大师兄人设的必要之举。
然而,听在霁纤云耳中,却自动过滤成了“师兄在夸我!他看到了我的进步!他果然还是最在意我的!(至少在修炼上)”。他心中那点因为被“教导”而产生的小小不快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认可、被关注的满足与雀跃。那张秾丽逼人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明媚得几乎晃眼的笑容,凤眼弯起,眼波流转间,带着毫不掩饰的欣喜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眼前之人的依赖与亲近。
“那是自然!”霁纤云收了鞭势,带着点小得意,像只被顺了毛的猫,几步凑到霍江临身边,很自然地掏出自己那块绣着金线孔雀翎纹、散发着浓郁甜香的手帕,就要去擦霍江临额角的汗珠,“也不看看我是谁教出来的!师兄,你出汗了,我帮你擦擦……”
他这动作做得极其自然熟稔,仿佛演练过千百遍。事实上,在原主的记忆里,他们年少时一同练功后,互相擦拭汗水、整理衣冠,确实是常有之事。
霍江临下意识地微微偏头想躲,倒不是嫌弃,主要是霁纤云那手帕上的香味实在太冲,他怕被熏晕。但一想到对方刚刚那明媚的笑容和此刻“兄友弟恭”的和谐氛围,又觉得此时躲开似乎有点伤“革命友谊”,不利于后续的“塑料兄弟情”维护,于是僵着脖子,勉强忍住了。
这一幕,落在不远处,某块巨大试剑石投下的、最深最沉的阴影里,那双自始至终都冰冷注视着演武场的墨玉眸子中,却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足以将人的灵魂都冻结成冰渣!
云妄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走到这里。
寒潭峰阴冷潮湿,终年弥漫着散不去的寒雾,确实不是个适合久居的地方。他本是想去宗门藏书阁寻几本基础功法玉简,却在途径清莲峰地界时,被那隐约传来的、熟悉的兵器破空声与娇叱声所吸引,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脚步不受控制地便拐了过来,隐匿在了这片最佳的“观景”位置。
然后,他便看到了。
看到了那绯红与月白两道身影,在演武场上如同穿花蝴蝶般“默契”地交错、碰撞。
看到了霍江临那平日里对着自己只有公式化温和与疏离的脸上,此刻竟洋溢着如此……生动而真实的表情?有无奈,有赞赏,有认真,甚至……在面对那绯红身影的“攻击”时,那眼底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
看到了霁纤云那骚包孔雀,是如何借着对练的名义,一次次“理所当然”地靠近霍江临,那银鞭舞动间,带起的衣袂翻飞,几乎每一次都要擦过霍江临的袍角、袖摆!
看到了他们之间那旁若无人的“交流”,霍江临那清越的“指点”声,霁纤云那娇嗔的“反驳”声,如同魔音灌耳,一遍遍冲刷着他本就紧绷的神经!
最刺眼的,是最后这一幕!
霍江临……他居然……他居然就那样站在那里,任由霁纤云拿着那方不知沾染了多少脂粉香气的手帕,如此亲昵地、近乎狎昵地……去擦拭他额角的汗珠?!
他甚至……没有躲?!
一股极其猛烈、尖锐的酸涩与刺痛,如同烧红的铁钎,毫无预兆地狠狠捅穿了云妄衣的胸腔,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凭什么?!
凭什么那个骚包狐狸可以如此理所当然地靠近他?可以与他如此亲密无间地对练、说笑,甚至可以……触碰他?!
而自己,就连得到他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不带任何虚伪算计的眼神,都如此艰难?!
那日在石桥边,他对自己是何等的疏离与客套?那句“不劳大师兄费心”说出时,对方脸上那无懈可击却又冰冷隔阂的笑容,至今想起,都让他心口发闷。
可转头,他却能对那个外门小弟子露出那般“灿烂”到刺眼的笑容!
如今,更是与这霁纤云,在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虽然此刻并无旁人)之下,上演这等……这等……
“两情相悦”?
这四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猛地从云妄衣心底最阴暗的角落窜了出来,带着血淋淋的嘲讽,狠狠钉在了他的识海之中!
是了。
定然是如此。
若非两情相悦,怎会如此默契?
若非两情相悦,怎会如此亲昵?
若非两情相悦,霍江临那般“风光霁月”、“洁身自好”(?)之人,怎会容许霁纤云如此近身,甚至……为他拭汗?
那他云妄衣呢?
他算什么?
一个因为师尊命令而不得不接收的、多余的、碍眼的“三师弟”?
一个连得到他一块粗制滥造的玉佩,都要被他在背后与旁人调笑议论的……笑话?
一个他偶尔兴起“施舍”一点虚伪关怀,实则内心不知如何鄙夷与厌弃的……可怜虫?
“嗬……”
一声极轻极冷,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带着血腥气的嗤笑,从云妄衣削薄的唇间逸出。他周身的寒气骤然暴涨,几乎要将身下的阴影都冻结成实质!那双墨玉般的眸子,此刻幽深得如同噬人的漩涡,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情绪——是滔天的怒火,是刻骨的嫉妒,是冰冷的恨意,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被抛弃被忽视的巨大委屈与伤心!
他死死地盯着演武场中那“和谐”到刺目的画面,盯着霍江临那因为运动而泛着健康红晕、在阳光下仿佛会发光的侧脸,盯着霁纤云那带着得意与满足、凑得极近的秾丽面容……
原来……
那高悬于九天、清冷皎洁,仿佛能涤荡世间一切污浊的明月……
它的清辉,它的光芒,从来……都只愿意照耀在特定的人身上。
比如那出身青丘、貌美恣意的霁纤云。
比如那些能被他“顺手”帮助、得到他温柔笑容的外门弟子。
独独……不会照亮他这片深陷于寒潭之底、早已被污泥与黑暗浸透的……卑贱阴影。
他配吗?
他一个身负“灾星”之名,额带“不祥”之印,在泥泞与欺辱中挣扎求存,连血脉都肮脏不堪的人……配得到那样纯净皎洁的光芒照耀吗?
不。
他不配。
一股自暴自弃的、混合着强烈自我厌弃的苦涩,如同最烈的毒酒,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丢进了寒潭最深、最冷的冰窟里,冻得发僵,又疼得麻木。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紧紧攥住了那枚一直贴身携带、被体温焐得微温,却依旧硌手的莲花丑玉。那粗糙的棱角刺痛着他的掌心,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他,那日赠礼时,霍江临那看似“真诚”的表情下,可能隐藏着怎样的轻慢与戏耍。
这丑玉,与眼前这“银鞭娇叱”、“红白相映”、“亲密拭汗”的画面比起来,是何等的可笑与讽刺!
就像他这个人,与那光风霁月的大师兄,以及明媚张扬的二师兄站在一起时,是何等的格格不入,碍眼多余!
就在这时,演武场上的两人似乎结束了対练。
霁纤云收回手帕,也不知说了句什么,引得霍江临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角却微微勾起了一抹清浅的、真实的(在云妄衣看来)笑意。那笑意,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云妄衣死寂的心湖中,激起了更加汹涌的、黑暗的波澜。
然后,他便看到,霍江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目光……朝着他隐匿的这个方向,淡淡地扫了过来。
那一瞬间,云妄衣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一种被当场捉住的狼狈、羞耻、以及更多的愤怒,如同岩浆般冲上他的头顶!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带着一种决绝的、仿佛要斩断什么似的狠厉,猛地转过了身!
他不能让他看见!
不能让他看见自己此刻如同阴沟里的老鼠般,躲在暗处窥视!
不能让他看见自己脸上那可能泄露的、名为“伤心”与“嫉妒”的脆弱情绪!
那只会让他在那个骚包狐狸面前,更加地……无地自容!更加地像个笑话!
于是,在霍江临的目光即将触及这片阴影的前一刹,云妄衣的身影,已然如同鬼魅般,融入了身后更深的林荫与山石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原地一股尚未完全散去的、冰冷刺骨的寒意,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仿佛错觉般的、混合着血气的苦涩味道。
霍江临确实感觉到了一瞬间的、极其冰冷锐利的视线。他疑惑地望向那片阴影,却只看到空荡荡的试剑石,和摇曳的树影。
“怎么了,师兄?”霁纤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什么都没发现,不解地问道。
“……没什么。”霍江临收回目光,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异样感,摇了摇头,随口道,“许是错觉吧。走吧,一身汗,回去洗漱。”
“好呀~”霁纤云立刻欢快地应道,又将注意力完全放在了霍江临身上,仿佛刚才那点插曲从未发生。
两人并肩离去,月白与绯红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演武场的尽头,言笑晏晏,气氛融洽。
而另一边,云妄衣几乎是逃离一般,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寒潭峰那处分配给他、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弟子院落。
“砰”的一声,他重重地关上了房门,仿佛要将外面所有的光线、所有的声音、所有那令他窒息的一幕幕,都彻底隔绝在外。
他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门板,缓缓地、脱力般地滑坐在地上。屋内没有点灯,只有从窗纸透进来的、微弱而惨淡的天光,勾勒出他蜷缩在黑暗中、微微颤抖的孤寂轮廓。
他摊开手心,那枚丑玉静静地躺在他汗湿的掌心,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其雕工的拙劣与不堪。
他死死地盯着它,眼神空洞而麻木。
许久,许久。
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力度,将那块冰冷的、粗糙的玉石,紧紧地、紧紧地贴在了自己同样冰冷的心口位置。
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根本就不存在的温暖。
仿佛这样,就能证明……那惊鸿一瞥的月光,也曾有那么一瞬,是真正落在过他的身上。
一滴滚烫的、带着无尽苦涩与自嘲的液体,终究还是不受控制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悄然滑落。迅速隐没在衣襟的黑暗中,不留丝毫痕迹。
唯有那萦绕在鼻尖,仿佛永远也散不去的、清冽又勾人的莲香,以及脑海中那“银鞭娇叱”、“红白相映”、“亲密拭汗”的鲜活画面,如同最残忍的刑具,反复凌迟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明月高悬,清辉遍洒。
为何独独……不肯照我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