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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7章:诗会酬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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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国皇城东南角的巷弄总藏着些软暖的意趣。推开女子学堂那扇朱漆小门时,最先撞进怀里的是满阶梧桐叶——昨夜刚落的,还浸着晨露的潮润,踩上去会发出“沙沙”的轻响,像谁在耳边说悄悄话。院里三棵老梧桐的枝桠伸得老高,叶子密密匝匝地遮着天,只漏下零星的晨光,落在整齐排列的花梨木书桌上,映出细碎的光斑,混着廊下香炉里飘出的沉香,把秋意酿得温温柔柔。
月尘站在巷口的老槐树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墨玉平安扣,心里还绕着点犹豫。他是北墨质子,私闯琉国女子学堂本就不合礼数,万一被使臣或琉国官员撞见,难免又生事端。可星姝拉着他袖口的手轻轻晃了晃,指尖带着点微凉的触感,像前几日调香时覆在他手背上的温度:“就看一会儿,真的!她们今天比诗,赢了能得宫里赏的云纹锦帕呢,我上次听大姐说,那帕子绣着琉砂花,可好看了。”
她的声音软乎乎的,眼里盛着晨光,发间别着的两朵秋英还沾着露水,随着说话的动作轻轻晃。月尘看着那抹粉白,拒绝的话又咽了回去,只低声叮嘱:“别靠太近,就在窗外站着,要是有人来,我们就走。”
“知道啦!”星姝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拉着他往学堂后门绕。后门处有片半人高的灌木丛,枝叶长得茂密,刚好能挡住两人的身影。透过半开的窗棂往里看,学堂里的景象看得真切:靠里的墙下摆着个描金香案,案上燃着一炉沉香,烟气袅袅地缠上房梁;中间空地上摆着张雕花梨木桌,上面铺着雪浪笺,砚台里磨好的墨还泛着光,显然是比诗的主位;周围的书桌上,女子们三三两两坐着,有的低头理着书卷,有的凑在一起小声说笑,手里捏着绣帕或香囊,发间别着各色时令花朵,淡粉的秋英、浅黄的桂瓣,偶尔有银铃般的笑声飘出来,混着秋风里的桂香,甜得人心里发暖。
“你看,那个穿淡紫衣裳的是我堂姐星瑶,”星姝指着靠窗的女子,声音压得低低的,“她绣活可好了,我上次那个布偶兔子的耳朵就是她帮我缝的,针脚细得看不见。还有那个穿淡绿衣裳的,是礼部柳侍郎家的小姐,上次比诗她拿了第一,诗写得可棒了。”
月尘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星瑶穿着一身淡紫宫装,发间别着支素银簪,正低头用指尖把书卷理得整齐,动作娴静得像株琉砂花;淡绿衣裳的柳小姐则握着支狼毫笔,笔尖在雪浪笺上轻轻划动,神情专注,偶尔会停下来咬着笔杆想句子,模样带着点娇憨。他点点头,目光又落回星姝身上——她正踮着脚往窗内望,发梢的秋英蹭到窗棂,落下颗小小的露珠,她下意识地用指尖把碎发拨到耳后,指尖划过耳尖时,耳尖悄悄泛了点粉。
没过多久,学堂里的先生走了进来。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穿着件素色布裙,手里捧着本线装《诗经》,走到香案前站定,清了清嗓子:“今日比诗,以‘秋’为题,不限体裁,诸位尽可发挥。写完后依次念来,最后由众人评判,最优者得宫赏云纹锦帕。”
女子们纷纷应了声“是”,拿起笔开始构思。星姝在窗外看得认真,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角,小声对月尘说:“我昨天也写了首关于秋的诗,就是……就是不知道好不好。等会儿我念的时候,你帮我听听,要是不好,你可别笑我。”
月尘看着她紧张得攥紧衣角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不会的,你写的诗肯定有自己的心意,比她们的都好。”
星姝抬头看了他一眼,耳尖的粉更浓了,又赶紧低下头,继续往窗内望。晨光落在她发间的秋英上,露珠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把碎钻在她发间。
最先起身念诗的是个穿粉色衣裳的姑娘,梳着双丫髻,手里捏着张叠得整齐的纸,声音带着点怯生生的软:“《秋阶》——梧桐落阶前,秋风吹管弦。闲来翻旧卷,露湿手中笺。”
念完后,学堂里安静了片刻,随即有人轻声称赞:“‘露湿手中笺’这句好,把秋闲的样子写活了。”老妇人也笑着点头:“字句清雅,有秋闲之意,是首好绝句。”
粉色衣裳的姑娘红着脸坐下,指尖还在轻轻捻着纸角,显然是得了称赞很开心。接着是柳侍郎家的小姐,她起身时先理了理裙摆,走到屋子中央站定,声音清亮:“我这首叫《秋兴》——残荷映碧水,归雁过青天。菊绽疏篱外,枫红古寺前。寒砧催木叶,冷月照阶砖。此景谁同赏,相思寄远烟。”
这是首律诗,八句对仗工整,从“残荷”“归雁”写到“菊绽”“枫红”,又从“寒砧”“冷月”落到“相思”,意境开阔,辞藻也华丽。念完后,学堂里一片喝彩,连老妇人都忍不住点头:“柳小姐这首《秋兴》,写景抒情皆佳,当为目前最佳。”
星姝在窗外听得有些紧张,指尖攥着月尘的袖口更紧了些,小声说:“她写得真好,我会不会……会不会念不好呀?”
“不会的,”月尘轻声安慰她,目光落在她发间的秋英上,“你写的诗里有我们的日子,这是别人比不了的。”
星姝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的不安少了些,又很快低下头,继续往窗内望。接下来又有几位女子念了诗,有的写秋蝉,有的写秋夜,各有各的意趣,却都没超过柳小姐的《秋兴》。很快轮到星瑶,她起身时动作轻柔,手里拿着张素笺,念的是首小令:“《长相思·秋望》——凭栏望,秋光冷画堂。叶归根,雁南翔,一纸相思寄远方。”
小令虽短,却情真意切,念到“一纸相思寄远方”时,星瑶的声音轻轻颤了颤,像是藏着点说不出的心事。众人也纷纷称赞,说她的词“字字含情”。
终于轮到星姝。她深吸一口气,从座位上站起来,手里攥着那张写着诗的纸,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往窗外飘,刚好撞上月尘的眼睛——月尘对着她轻轻点头,眼里带着鼓励的笑意,像盛了琉光星。星姝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深吸一口气,声音轻轻的,却足够让学堂里每个人都听见:
“《秋遇》——墨色染秋阶,星子落窗台。相逢无人问,风送暗香来。”
诗不长,只有四句,念得也轻,可念完后,学堂里却安静了片刻。接着,就有星姝的女伴笑着起哄:“星姝!你这诗里的‘墨’和‘星’,说的是谁呀?藏得这么深!”
“就是就是!‘相逢无人问’,肯定是偷偷见了什么人吧?”
“‘风送暗香来’,这暗香是什么香呀?是哪家公子身上的墨香,还是你发间的秋英香呀?”
星姝的脸颊瞬间红透,像被染上了胭脂,她慌忙低下头,把纸攥在手里往书桌后躲了躲,却又忍不住偷偷往窗外看——月尘还站在那里,眼里带着温柔的笑意,像在说“写得很好”。她的心跳得更厉害了,连指尖都在发烫,小声反驳:“你们别胡说,就是……就是随便写的,哪有什么人……”
可女伴们哪里肯放过她,还在笑着起哄,连老妇人都忍不住笑了,摆了摆手让大家安静:“星姝这诗,字句虽简,却藏着少年心事,情真意切,也是首好诗。”
星姝听了,脸颊更红了,干脆坐下来,把脸埋在书桌上,假装整理书卷,实则偷偷用余光瞥窗外的月尘。见他还在看着自己,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软乎乎的,连女伴们的起哄都觉得没那么难为情了。
接下来又有几位女子念了诗,有的写得清雅,有的写得艳丽,却都没再超过柳小姐的《秋兴》。月尘却没太听进去——他满脑子都是星姝念诗时的样子,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点颤,却格外清晰;念到“墨色染秋阶”时,目光落在他身上,像在诉说什么;还有那句“风送暗香来”,他下意识地闻了闻空气里的味道,似乎真的能闻到星姝发间秋英的淡香,混着学堂里的沉香,清雅得让人难忘。
他忽然觉得,星姝的诗里,每一个字都在说他们的相遇——“墨”是他,是他腰间的墨玉,是他来自北墨的身份;“星”是她,是她的名字,是她眼里的琉光星;“相逢无人问”是他们每次偷偷的见面,在驿馆后园看星,在宫宴后廊下说话;“风送暗香来”是她每次靠近时,身上那股淡淡的“逢君”香,混着秋英的气息,像藏在风里的秘密。这个认知让他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墨玉,想起前几日调香时,她手覆在他手背上的微凉,想起刻木牌时她帮他撒晶粉的认真,心里满是细碎的甜。
比诗很快结束,最终还是柳小姐的《秋兴》得了第一。老妇人从香案下拿出个锦盒,打开来,里面是块水绿色的云纹锦帕,帕角绣着淡紫色的琉砂花,针脚细密,确实好看。柳小姐接过锦帕,脸上满是笑意,女伴们纷纷围上去祝贺。星姝也跟着凑过去,笑着说了句“恭喜柳姐姐”,又偷偷往窗外看了眼,见月尘还在,便对着他比了个“走”的手势,然后悄悄从后门溜了出来。
“怎么样怎么样?我念得好不好?”刚走出后门,星姝就拉着月尘的袖子,急切地问,眼里满是期待,像只等着夸奖的小猫。她的脸颊还带着未退的红晕,发间的秋英也有些蔫了,却依旧好看。
“很好,”月尘笑着点头,语气认真,“比她们的都好。尤其是那句‘风送暗香来’,我现在好像还能闻到你发间的秋英香,就是诗里说的‘暗香’。”
星姝的耳尖瞬间红了,连忙低下头,用手拢了拢发间的秋英,小声说:“哪有……就是随便写的,你别多想。”话虽这么说,嘴角却忍不住扬了起来,指尖轻轻碰了碰发间的花,像是在确认那香味还在。
两人沿着巷弄往回走,梧桐叶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响,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映出细碎的光斑。星姝偶尔会停下来,捡起一片完整的梧桐叶,递到月尘面前:“你看这片叶子,像不像蝴蝶的翅膀?上次我们在驿馆后园看到的蓝翅蝴蝶,翅膀上的纹路就有点像这个。”
月尘接过树叶,仔细看了看——梧桐叶的边缘带着浅浅的锯齿,叶脉清晰,确实像蝴蝶展翅的样子。他把树叶夹进随身的《墨梅诗钞》里,刚好夹在之前夹着秋英花瓣的那一页,想着以后翻到这片叶子,就能想起今天的诗会,想起星姝念诗时的样子。
走到巷口,书砚正站在老槐树下等着,手里提着个食盒。见他们过来,连忙迎上去:“皇子,九公主,你们可算出来了。刚才墨老过来问了一趟,说要是你们看完了,就早点回驿馆,下午还有些北墨送来的书卷要整理。”
“知道了,”月尘点头,又看向星姝,“你也该回宫了,免得你母妃找你。”
星姝点点头,却没立刻走,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块小小的桂花糕,用帕子包着,递到月尘面前:“这个给你,早上宫里小厨房刚做的,还热着。你拿着路上吃,别饿着了。”
月尘接过桂花糕,指尖碰到她的指腹,带着点微凉的触感。帕子上还沾着点“逢君”的香,打开来,桂花糕泛着金黄,上面撒着细桂花,冒着淡淡的热气,甜香瞬间飘了出来。“谢谢你,”他轻声说,把桂花糕小心地放进袖中,“我会好好吃的。”
“不用谢,”星姝笑着说,又想起什么,小声补充,“下次要是还有比诗,我还拉你来看。我再写首更好的诗给你听,比这次的还好看。”
“好,”月尘点头,眼底带着笑意,“我等着。”
星姝又笑了笑,对着他挥了挥手,转身往皇宫的方向跑。淡青色的裙摆扫过巷口的梧桐叶,带起一阵淡淡的秋英香,她跑了几步,又回头看了月尘一眼,见他还站在原地看着自己,便又挥了挥手,才加快脚步跑远,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的拐角处。
月尘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手里还握着那块温热的桂花糕。他低头闻了闻,桂香浓郁,混着星姝发间的秋英香,像刚才诗里说的“暗香”,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书砚在一旁看着,笑着说:“皇子,九公主对您可真好,还特意给您留桂花糕。刚才我在这儿等着,看见她从学堂出来的时候,嘴角就一直扬着,肯定是因为您夸她诗写得好。”
月尘没说话,只是把桂花糕小心翼翼地放进袖中,又摸了摸《墨梅诗钞》里夹着的梧桐叶,嘴角不自觉地也扬了起来。他想起星姝念诗时发红的脸颊,想起她被起哄时躲在书桌后的样子,想起她递桂花糕时的笑容,心里忽然觉得,在这琉国的日子,因为有了星姝,竟变得格外温暖起来。
走回驿馆的路上,墨老正在园外整理花草。墨老是驿馆的老仆,也是母妃生前的旧人,平日里话不多,却总默默照看着他。见他们回来,墨老抬头看了月尘一眼,见他嘴角带着笑意,便也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继续手里的活——他正把落在琉砂花丛里的梧桐叶捡起来,小心地放在竹篮里,怕叶子压坏了花瓣。月尘知道,墨老心里清楚他和星姝的事,却从不多言,只是默默留意着,不让他们被人发现,这份心意,让他心里格外感激。
回到驿馆西厢房,月尘把《墨梅诗钞》放在书案上,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的梧桐叶,夹在专门放书信的木盒里——那里还放着母妃留的墨梅帕,还有星姝送的那块刻着平安纹的木牌,木牌上的晶粉在晨光下泛着淡紫微光。他又从袖中取出桂花糕,放在石桌上,看着它慢慢冷却,却舍不得吃——这是星姝特意留给自己的,他想多留一会儿,就像留住刚才在学堂外的时光,留住她念诗时的温柔。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石桌上的桂花糕上,泛着淡淡的光。月尘坐在桌前,翻开《墨梅诗钞》,却没看进去,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木盒里的梧桐叶,飘向石桌上的桂花糕,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星姝念的那句诗:“墨色染秋阶,星子落窗台。相逢无人问,风送暗香来。”
他拿起笔,在一张雪浪笺上轻轻写下这四句诗。笔尖划过纸面,墨字在纸上慢慢晕开,像把刚才的时光都写了下来。写完后,他把纸折好,夹在《墨梅诗钞》里,和梧桐叶、秋英花瓣放在一起,想着以后每次翻到这里,就能想起今天的诗会,想起星姝的笑容,想起这琉国秋日里的温柔。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几片,飘进院子里,带着淡淡的秋意。月尘拿起石桌上的桂花糕,轻轻咬了一口——桂香在舌尖化开,甜而不腻,像星姝的笑容,像她念的诗,像他们之间每一次偷偷的相遇,都带着细碎的、温暖的甜。
他慢慢吃着桂花糕,耳边似乎又响起星姝念诗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点颤,却格外清晰。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琉砂花的清苦香和桂花的甜香,混在一起,像极了诗里说的“暗香”,萦绕在屋子里,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