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千万重》石见山

27、第二十七章 钢索

　　乌川的夏夜静谧得如水一般。
　　谢希文还未下班，她盯着后台上升的数据，完成最后一项引流工作，才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手机震动，一条新消息跳出来。
　　来自杨景。
　　【希文姐，这边的第一批产品已经生产出来了，预计明后两天就可以发货。】

　　谢希文回了个“好”字。
　　像是得到什么信号，那边接二连三的消息跳了出来。
　　【希文姐，那个韩重和阿溪姐的CP是你们刻意引导的吗？我的天，那么好磕！】
　　【京都太无聊了，好想乌川！】
　　【好想吃菌汤啊！】

　　没什么有价值的消息，谢希文准备无视。然而下一秒，又一条消息跳了出来。
　　【希文姐，有件事你得知道。】
　　【有人在查那件事。】

　　谢希文眉头微皱，杨景没说是谁，她却也反应了过来。
　　【什么时候？谁？】
　　【暂时还不知道。】

　　杨景手下的人不是吃素的，这些年他们一直在搜集证据，就是想要弥补一些过错。最近刚有些收获，就突然有人插手了？是谁？他有什么目的？是敌是友？
　　一切都未可知。

　　谢希文手指快速动作，一条消息发了出去。
　　【你盯着点，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出问题，如果盯不过来，可以找我。】
　　【得嘞[小太监吉祥.GIF]】

　　手机搁置在一旁，夜晚的某媒体中心，只剩下面前这台电脑还渗着莹莹的光。
　　谢希文的短发落了几丝在眼前，她抬手撩开，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过几分钟，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快速起身收拾东西。
　　转身离开，奔赴夜色。

　　一夜的深度辩论最后以年轻一方缄默收尾。
　　彻底做好准备的宋绩溪不再像刚来那几天一样懒懒散散悠悠闲闲，她开始长时间地窝在工作台前，唯一的运动便是下楼观察煮胶的火候。
　　她的工作趋于技术化，韩重帮不上忙。加之积累积淀不够，也没能帮忙提供好的办法，闲不住的他就自己研究起了煮胶的技术。

　　有些非遗底子做基础，煮起来还真能唬着人。不过煮胶漫长，难免让人有些无聊。

　　宋绩溪下来时，他正拿着手机看评论。
　　【没人觉得博主和小姐姐就像家里的姑姑姑父吗？两人都有一种温柔踏实的老实人相。】
　　【我真服了，神TM老实人。】
　　【姑姑姑父，求出来营业！】

　　网友撒泼打滚，韩重看得热闹，偶尔看见几个推介乌川的不错评论，他也会默默地点上一个赞。
　　而至于那些写到他心里的，为了不让舆论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心里默默赞同。

　　“火太大了。”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是一道温柔的风拂过。韩重一惊，飞快地把手机藏在身后，心虚不已。然宋绩溪并未注意他，满心满眼只盯着那一锅白生生的胶。
　　“？”过重的心虚叫韩重有些愣。
　　“当胶呈现微微黏稠的乳白质地时，需要关至最小火，慢火熬制一个小时，期间需要不断地搅拌，观察状态，如果水分消失过快还需要用喷壶补水。”她用勺子舀起一勺仔细观察，又凑上前闻了闻，“而且，我们这次制作的胶更特殊，需要加入猪皮、桃胶、银耳，才能混合出既有粘性又能做旧加复原纸张的胶。”

　　宋绩溪难得严肃，韩重带着几分自责问：“那这个还能用吗？”早上宋绩溪叫他照着方子煮，明明有个地方自己没怎么看明白，但不知道是被哪块猪油蒙了心，居然没有去问，这是他的失误。
　　“如果不能用我立刻改，不是怕你批评，我只是害怕会耽搁你的工作。”韩重站得笔直，真心实意道歉。

　　韩重的郑重吓到了宋绩溪，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话重了些，可这是古籍，做修复的，每一个细节都要精益求精。古籍是现代人与故人对话的重要方式，而她作为修复师，任务是要将这条路打通。
　　她斟酌道：“也不是不能用，再煮二十分钟，盛起来密封保存，以后也能用。”
　　宋绩溪自那事以后与人交流甚少，她也不太清楚怎样说话才不会伤到韩重，想了想继续说：“你别自责，只是这次不能用而已。”

　　宋绩溪的小心翼翼熨平了韩重心里说不清意味的褶皱。
　　嗓子有几分干哑，那些网友的发言莫名其妙地冲进他的大脑，他几乎用尽全力才完全克制住，他轻咳两声：“抱歉，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

　　宋绩溪重新拿了一口小锅，用清水冲洗，闻言安慰：“不怪你，煮胶本来就很难，我当初学的时候光这一部分，就快两年，而且，哪怕是现在也不是百分百就能煮出想要的胶的，空气湿度、气候、火候，有时候天刮什么风都会影响。”
　　“你不用有负担。而且你没有人教，凭借一张残方居然也能煮出一锅不错的，已经很厉害了。”

　　韩重疑惑：“残方？”
　　宋绩溪指了指边上的一本册子：“是啊。那本上的记录不全，我和老师这几年在这本书的基础上做了改良，会更适合现在的修复技术。我叫你看的那本应该在这本的旁边。你可能……”拿错了。
　　宋绩溪说话留一线，韩重不是笨蛋，完全听明白了。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真是，还以为是半路出错，没想到是开头就没走对路。”

　　洗净的各种材料码得整整齐齐，宋绩溪亲自盯着火，一样一样地瞅准时机丢进去。
　　韩重就在一旁陪着，现在他也不玩手机了，而是好奇询问：“你的修复水平那么厉害？学了多久啊？”

　　能接手国家级项目的人，绝对不是普通人。
　　然而，宋绩溪只是摇摇头：“我学了八年，而且我不算厉害，是老师给我机会。”是的，他们这行人虽然少，但能碰到好机会的人也少。她曾跟着江老师去高校开过讲座，那些在大学里努力学习的学生有天赋的大有人在，但最终能专业对口坚持到底的却很少。
　　不是所有人都跟她一样，有一个好老师带着。

　　“八年就能学成这样，你不用谦虚。我记得我去学过的一个制墨技术，有几个学徒，学了很长时间才入的门，好几次跟我说他们没有天赋，可能不适合学制墨。”韩重对宋绩溪的赞赏藏不住。
　　但他的话宋绩溪听完却顿了顿。

　　“那他们也很辛苦。”她继续搅动着锅里，“无论哪一行，学技术都是很辛苦的，大伯做花灯一辈子都在研究，村里的老师傅做非遗，原先是糊口，现在为了传承也在勉力支撑。”
　　“你也做过。那些想通过自己的手艺挣钱，找到立足之本的年轻人，吃了那么多苦才堪堪摸到所谓的‘天才门槛’，一句‘他们不适合’是很残忍的，这是对他们努力的否定。”

　　韩重羞赧：“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表达……”有些话越慌张越难说清楚，韩重几欲开口又几次顿住，最后他轻声又说了句：“抱歉，我失言了。”

　　一阵风吹乱了锅下摇曳的火苗，宋绩溪侧身挡了一下，她说：“韩重，你很厉害。你能够靠自己的力量让那么多人看见那些即将消失的文化，我很佩服。大伯的花灯辛苦了那么多年，参加了各种各样的比赛，最后那灯还是只能束之高阁。是你带来了新的生命力，是你推动了花灯传承的创新技艺，让她能够走进寻常百姓家。”

　　“我们都很感谢你。”

　　她忽然定定地看向韩重，黑沉沉的眸子带着光，像一面透亮的镜子，能照见人心底最深处的复杂。

　　“可你不觉得你待在乌川已经太久了吗？还有很多东西需要你去把他们挖掘出来，带到人前。你应该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韩重顿了顿。好像是的，他二来乌川的日子细细算来也快一个多月了。
　　自从他开始做自媒体以来，好像还从未有这么长时间的休息。以前的每天每夜，不是写脚本就是在拍摄，不是在拍摄就是在剪辑，不是在剪辑就是在学习。没有一分一秒的休息与空闲。
　　这个夏天，从乌川还带着湿气的初夏，一晃眼，热烈的仲夏也快要结束。

　　“我……”他想说自己是在休假，但看着宋绩溪的眼睛，他说不出来。不知为何，他好像觉得宋绩溪完全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那些他藏起来的不敢说的，宋绩溪好像都知道。
　　他此刻很矛盾，他既希望她知道，又希望她不知道。他的心在钢索上来回试探，几乎只要有一秒的走神就会从高空坠落。
　　他害怕那种坠落，但本能地，他的心引着他问出那一句：“你希望我去吗？”

　　这是很古怪的问法，但宋绩溪却没有像他猜想中的犹疑。
　　宋绩溪只是低头搅和着锅里的材料，猪皮和桃胶开始融化了，黏黏糊糊地粘成一坨，她往里面添了点水。
　　韩重拿不准她的回答，整个心高高地悬在空中，跟着那个顺时针搅拌的圆勺一起翻滚。
　　时间像是被胶黏糊了一样，变得无限长，变得无限慢。就在韩重以为得不到答案想要开个玩笑一语带过时，宋绩溪才慢慢地、坚定地说道：“我希望你去。”

　　远处竹林里惊起一群藏在林中的飞鸟，呜哇呜哇地飞向空中，高声歌唱。
　　这句话没有什么意思，可又不同寻常。

　　韩重呆呆地看着宋绩溪。
　　林中惊叫四起，耳边传来惊涛骇浪般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