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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豪门珍馐民无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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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元春踞坐于水阁主位,身后六曲屏风绘着青绿山水,身前食案已陈设着"看席"。但见错金高足盘中盛着雕梅、蜜渍银杏、琥珀核桃等干果,白玉碟里摆着玉露团、金银夹花平截等精巧茶食。他手持一枚越窑青瓷杯徐徐啜饮温茶,绛紫圆领袍在灯下泛着流光。
张猛侍坐于东侧席位,罕见地挺直了腰背,目光不时扫向阁外曲廊。四名青衣仆役垂手侍立在蟠龙柱旁,连衣带褶皱都保持着相同弧度。
当廊下传来脚步声时,张元春将茶杯轻轻放回嵌螺钿的案几,袖口露出的玉韘在烛光下闪过一道温润的光泽。张猛立即整了整蹀躞带,方才那份刻意维持的恭谨里,隐约透出几分狩猎前的紧张。
当张震朗引着众人出现在水阁入口时,张猛倏然起身,双手迅速理平袍袖褶皱,脸上堆起热络笑容。这般前倨后恭的作态,令李半暗自心惊——这纨绔子如何这般做派?
张元春缓缓起身,唇角噙着长辈特有的温煦笑意,目光掠过众人时却在李半身上骤然定格。
但见烛影摇红间,那袭泥金赤裙流光溢彩,轻容纱帔子笼着少女玲珑身姿。张猛眼底迸出惊艳火光,肆无忌惮的打量在触及父亲视线时慌忙收敛,只余嘴角残留的轻佻弧度。
张元春先是瞳孔微张,继而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最后竟流露出如释重负的微妙神色。这番变化虽如白驹过隙,却未逃过魏昭锐目。
"叔父,"张震朗适时躬身,"贵客俱已请到。"
张元春含笑捻动指间玉韘,目光越过侄儿肩头:"诸位光临寒舍,山野无以待客,唯有村醪野蔌,还望勿嫌简慢。"
李文侧首避其视线,魏明却笑逐颜开地四下张望,俨然天真少年。李半初临此境,又兼体虚神疲,唯恐言行有失,只得缄默垂眸。魏昭见无人应答,只得执礼代答:"张公盛情,得蒙款待,已是三生之幸。"
张元春抚掌朗笑,忽作关切状:“不知小侄可曾怠慢贵客?若有疏漏之处,老夫定当责其疏失。”魏昭眼风微扫张震朗,见其神色从容如常,便执礼对曰:“张公过谦了。令侄待人接物如春风化雨,处处周全,令我等感佩不已。”
此言方落,但见张猛面色骤沉,眉宇间腾起一股戾气,望向张震朗的眼神如淬寒冰,指节已在袖中捏得青白。只见他强按心中怒火,适时上前执礼,声音刻意放得温厚:"家父一早便在此备下佳酿,恭候诸位多时。"李文闻言几欲作呕,强自按捺着转向窗外。李半冷眼瞧着张猛这般作态,心下冷笑:白日里那般凶戾张狂,入夜倒扮起温良恭俭了。莫非在自家父亲面前,便要作出这副孝子贤孙的模样?
张元春展臂相邀,亲自指引座次。但见李文被让至左首首席,魏昭居右次席,张震朗竟被安排在魏昭下首的陪席。最奇的是李半的座位——设在李文左侧,以六曲屏风略作遮掩,既保全礼数,又暗合女眷不宜直面外男的规矩。
令人诧异的是,张猛竟被置于末席。论家族内部的亲疏和尊卑,本应是张震朗居此位。这般安排,引得席间诸人皆暗自称奇。张猛脸色霎时铁青,指节捏得白玉酒杯咯咯作响。
"叔父,"张震朗起身揖让,"不若使侄儿与三郎易座?侄儿素来执宴,末席更便宜照应。"
张元春却正色道:“不必。也该让猛儿习学待客之礼,岂可总劳烦于你。”张震朗遂不再多言,从容落座。张猛手中银匙“铮”然撞上青瓷碟缘,碎响刺破满室寂静。张元春眼风如刃扫去,他只得悻悻垂首。烛火摇曳间,魏昭恰见张震朗低眉时唇角逸出一缕转瞬即逝的冷诮。满堂侍从屏息弓背,连窗外潺湲流水都似骤然凝滞。
张元春从容拂袖落座,仿佛方才的暗涌从未发生。眼风向旁侧管家微微一扫。管家会意,抬手做个隐秘手势,廊下侍立的仆役便如牵线木偶般依序上前,布菜斟酒,进退井然。
魏明冷眼旁观,心下疑云渐起:“张震朗分明说过此间是他独居别业,怎地这些管事仆从对张元春如此熟稔,令行禁止竟如臂使指?”
待到最后一名手捧银壶的婢女,悄无声息地为所有客人的酒杯斟满本地产的金陵黄酒,而后垂首敛目,与其余仆役一同退至水阁四角的阴影中侍立时,整个宴席的舞台便已铺设完毕。
每人面前的紫檀木食案,已按分食制摆得满满当当,却又井然有序。器皿多以越窑的青瓷为主,温润如玉,间或配有邢窑的白瓷,类银似雪,在灯下交相辉映。
前菜与点心:
一碟玲珑牡丹虾鲙,将鲜虾细切,拼成牡丹花形,旁配翠绿的芥末酱与姜醋。
一盏金银夹花平截,是黄白两色米糕夹着果仁蒸制后冷切,精致如棋。
一碟摺枝雕梅,是蜜饯雕花,巧夺天工。
主菜与羹汤:
主菜是一道蜜炙鹿脯,盛在宽大的瓷盘中,鹿肉被烤得枣红油亮,表面挂着晶莹的蜜汁,香气浓郁。
一道葱醋鸭,鸭子蒸得极烂,淋上香葱与陈醋调和的汁水,开胃解腻。
一条清蒸的太湖白鱼,仅以姜丝、豉汁调味,凸显其本味之鲜。
每人面前还有一小盅羊肚玉羹,以羊肚菌、鸡蓉、豆腐细丁同煨,汤色清澈,滋味却极为醇厚。
时蔬与饭食:
一碟清炒的葵菜,碧绿生青。
主食是一碗雕胡饭,菰米颗颗分明,泛着独特的青灰色光泽。
甜品与酒水:
甜品是冷蟾儿羹,实乃冷却的桂花莲子羹,甘甜清润。
酒水除了金陵黄酒,还有一壶蔗浆,供不擅饮酒的客人选择。
李半凝视着眼前雕梁画栋的水阁与琳琅满目的珍馐,恍惚间竟生出几分时空错置之感。夜风拂过廊下悬挂的鎏金灯盏,在琉璃盏中漾开细碎光晕,映得青玉盘中的清蒸太湖白鱼晶莹剔透。李半忽然想起,自己难得下厨为爷爷和李文做的那顿三菜一汤,爷爷当时吃得赞不绝口。此刻看着眼前的奢华景象,她心里一酸:要是爷爷也能在这里,亲身体验一下该多好啊。转念间她又想起了和魏昭他们施粥时的场景,那粥只能勉强叫做粥,道士们每天都得按照仓内余粮和大致会前来的人数细细配比,那粟米总是沉在碗底,可是时疫中的百姓接过那一碗稀粥时,虽带着面罩还是难掩兴奋之情。为了喝上这一碗稀粥,多少人中午可能就到院门口开始排队。还有那在田间和张府部曲扭打起来的村民,不也是为了时疫过后能喝上一口稀粥?而自己此刻,面前竟有这么精致、稀有、稀奇的菜品。同一片天空下,人与人的生活,竟有着云泥之别。”这样想着,李半握着象牙箸的指节微微发白,忽然觉得盘中汤汁映出的烛光,刺得眼睛生疼。
李文早已饥肠辘辘,面对珍馐如同面对寻常饭食,只待大快朵颐。魏昭与魏明交换眼神时,皆在彼此眸中看见压抑的怒火——时疫肆虐之际,张家竟能备齐这般筵席,却对城外哀鸿视若无睹。想起田间老农哭诉的“张家放债、高价沽粮”的勾当,二人只觉喉间如堵滚炭。一个须强扮稚子懵懂,另一个则要装出诚挚感激。
张元春端坐主位,目光徐徐掠过满案珍馐与席间众人,唇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其子张猛似有所感,当即挺直脊梁,眉宇间难掩矜傲之色——这般盛宴,恰是张家权势的最佳印证。
一旁的张震朗却凝神垂目,借着烛光打量众人神色。他像一杆绷紧的秤,时刻衡量着席间每分微妙的变化。
空气中,食物的热香、黄酒的醇香、水阁外传来的荷叶清香,以及炉中沉香的冷香,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宴席独一无二的氛围。
张元春见状,知道时机已到。他缓缓举起手中那只沉甸甸的玉杯,杯中酒液晃动,映照着阁内的灯火与窗外的夜色。
“诸位,”他声音洪亮,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乃野人之幸。薄酒一杯,不成敬意,谨以为敬,共此良宵!请!”
说罢,他举杯向所有客人致意。
这一声“请”,如同大幕拉开的信号,宣告着这场暗流涌动的夜宴,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