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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暗度陈仓惊稚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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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震朗引着魏明穿过月洞门,但见曲廊回环处假山叠翠,竹影扫阶。一缕清冽的瑞龙脑香自书房飘来,魏明嗅之顿觉灵台清明。
入得书房,张震朗并不急于示宝,而是先请魏明欣赏墙上的新得字画、案头的一块奇石,并亲自为魏明点上一炉新茶。书房内陈设清雅,但物件无一不精,低调地展示着财力与品位。魏明心下凛然:"世人皆视我作懵懂稚子,何故与我品鉴这些?"面上却拍手嬉笑:"蝈蝈何在?明儿要听它唱歌!"
张震朗唇角微扬,示意书童自内间请出一只象牙镂雕蝈蝈笼。那笼子通体透雕云雷纹,本身已是一件精工之作。“这张震朗的见识做派,哪似乡野豪强,分明是长安世家公气象。”魏明凝视笼中,心中迷雾渐浓。
张震朗将蝈蝈笼轻置于锦垫之上,魏明当即屏息凝神。在万籁俱寂中,但闻一声清越鸣响破空而来,其声铮铮若金戈相击,又似玉磬轻叩,在夜色中荡开层层清漪。
魏明心下暗惊:“这鸣声清越不凡,竟似乐书所载‘金声玉振’。”面上却拍手雀跃:“这虫儿叫得真响!比村里货郎的拨浪鼓还热闹!”
张震朗执起越窑茶盏,盏中茶汤正泛起蟹眼细沫:“小郎君有所不知,此虫饮风餐露,得天地清气,故能作金石之声。”他指尖轻叩案面,合着鸣声节拍,“听这‘聒聒’之音,短促处如羯鼓急点,悠长时似洞箫穿云。”
张震朗言毕,向书童略一颔首。书童会意,当即奉上整套文房:一方歙砚,半锭松烟,数管湖笔连同青玉笔山,再并一叠素纸与白玉镇尺,而后垂首退至门边侍立。
"前日偶得友人惠赠剡溪藤纸半卷,"张震朗抚纸含笑,"此纸温润绵韧,唯恐拙笔难称其质。今日既得魏小郎君在此,震朗愿献丑一试,也算不负良纸。"
说罢亲自研墨,待墨渖浓淡得宜,方将藤纸徐徐铺展,取白玉螭纹镇纸徐徐压定。随即从紫檀木笔架上取下一支宣州紫毫——象牙笔杆泛着温润光泽,笔锋紧束如笋。他执笔向魏明浅笑道:"此乃中山兔毫所制,最宜楷书。"
魏明凝神细观,暗自称奇。这张府虽富,置办这些珍品不足为奇,难得的是张震朗择物之精、用器之雅。更兼其举止从容,谈吐间既见谦逊又不失风骨,果然印证了魏昭"非等闲之辈"的评断。
张震朗凝神静立,目光如古井无波。他执笔的手腕微沉,紫毫在剡溪纸上划过一道利落的斜锋——但见墨迹淋漓处,竟是"刻不容缓"四字破空而出!魏明瞳孔骤缩,看着那银钩铁画继续游走:"今夜即行,行装已备。车驻槐阴,夜服置轩..."
这分明是一封密信!
魏明心头剧震:“他此举……岂非已识破我行藏?否则何以避开李文,独召我一人?”魏明心里思忖着,面上仍不忘记保持自己稚童的纯真模样。张震朗忽扬声道:"小郎君看某临的《雁塔圣教序》可还入眼?"话音未落,指尖在"丑时易防"的"防"字尾笔轻轻一顿,墨迹顿时洇开些许。
魏明闻声立即拍手嬉笑:"张哥哥这笔划比村里塾师还厉害!"蹦跳间衣袖拂过案几,看似无意地将镇纸挪了三寸。四目相对间,张震朗眼含探询,魏明睫羽轻颤——瞬息之间,密信内容已了然于心。
张震朗倏然从袖中又取出一卷画轴,含笑道:“魏小郎君,且再赏我这卷《秦府十八学士图》摹本。”画卷徐徐展开,竟是一幅张府别院详图!
魏明心头骤紧,却见张震朗神色凝重,低声道:“近前些。”案头蝈蝈鸣声愈急,恰掩人声。魏明倾身相就,但见张震朗以指蘸茶,在图上轻点:
“此处望楼,视野可覆东园;巡更每半炷香过此竹径。”指尖游移,掠过厨灶、茅廨、仓廪诸地,“此间人迹杂沓,守备常疏。”复指向西墙水榭:“夜半水声淙淙,可掩行迹;老松遇风簌簌,亦堪借势。”
语至紧要处,声若蚊蚋:“戌时三刻、丑时之交,守卒换防,此隙可乘。”言罢倏然收卷,朗笑如常:“魏小郎君可还入眼?”
魏明会意,抚掌欢声道:“真好看!比蝈蝈还有趣!”眼波交汇间,已将此图牢牢铭刻。
二人又饮半盏茶,张震朗起身道:“厨下应已备妥膳馔,令兄与李姑娘想必也已歇足,不如同往延请?”魏明面上诺诺,心中却已掀起万丈波澜。张震朗方才种种举动,分明已识破自己伪装,却偏要借赏玩之名暗通消息,其心机之深沉,当真深不可测。
他暗自思忖:“究竟何处露了破绽?此人既已窥破真相,为何不直言相告,反要这般曲折隐晦?是忌惮张元春耳目,还是与那叔侄二人合演的一出好戏?”思绪纷乱如麻,不觉已沁出薄汗。“今夜即行……究竟是雪中送炭的援手,还是请君入瓮的罗网?”
此刻他唯能佯作懵懂,颔首应承。待张震朗转身引路,便恨不能立时寻见魏昭——书房中这番惊心动魄,须得即刻商议对策。
张震朗与魏明缓步来到客房院中,魏明仍沉浸在方才书房的惊心动魄中,只怔怔地随行。灯火摇曳间,但见魏昭与李文正在明间叙话的身影。张震朗停步门前,执礼相邀:"适才与魏小郎君在书房偶得拙作,笔墨犹酣。叔父特备薄酒于水阁,聊慰诸位今日辛劳,还望赏光。"
李文与魏昭闻声相视,魏昭微一颔首,李文遂开门笑道:"怎敢劳动张兄亲临?既蒙盛情,敢不从命?"魏昭转向内室:"且容某唤李姑娘同往。"
行至屏风前轻叩两声,李半已整装而出。李文与魏明乍见李半身着华服,俱是一怔。李文目光微滞,耳根竟泛起薄红,忙垂眸敛袖以掩失态。魏明虽强作镇定,眼底却掠过一丝惊异。李半将二人反应尽收眼底,心下雪亮:此衣确系风尘之物无疑。复又凝神观察张震朗。但见他唇角先是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旋即从容拱手:"姑娘可大安了?"连方外修道的李文都面现窘态,张震朗却笑意从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李半心念电转——此人特意备下这等衣裳,究竟存了何等心思?
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婉声应道:"蒙郎君挂心,已无大碍。"
众人寒暄间向水阁行去,魏明悄扯魏昭衣袖落在最后。暮色渐合,廊下初悬的灯笼将二人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恰似此刻明暗交错的心绪。
张震朗在前引路,特意避开通衢,择了条蜿蜒穿过园景的曲径。他侧身含笑对众人道:"从此径往水阁虽稍迂回,然荷风竹影最是清心,正可助诸位开胃。"
李文拊掌称妙:"客随主便,正要领略主人园中雅趣。"魏明暗忖这张震朗莫非刻意制造时机,趁其向李文等人介绍园景时,悄声对魏昭道:"此人恐已识破我的伪装。"
魏昭闻言面色微凝,旋即恢复如常。魏明简略述罢书房奇遇,魏昭虽面色沉静,心下已是波澜起伏。"可信否?"魏明假意拨弄竹枝,声若蚊蚋。
"宴席间再作计较。"魏昭拽回弟弟衣袖,借整理衣冠低语。
此时众人行至翠篁深处,凉风拂面,送来庖厨隐约香气。魏明故作天真深嗅:"哥哥快闻,似是炙肉香里带着蜜甜!"
张震朗回首莞尔:"小郎君好灵的鼻识!正是庄厨在用百花蜜煨炙鹿脯。"李半以袖掩口,学着众人说话的形式、语气,轻声笑道:"未睹佳肴先闻其香,张郎君这般'先声夺人',倒教我等愈发期待了。"
行至水畔,但见柳丝拂波处,一座三面开窗的水阁凌波而立。阁中灯影与水面浮光交相辉映,僮仆们正捧着食案悄声穿梭。晚风掠过荷塘,将阁檐下的铜铃吹得叮咚作响,恍若为这场夜宴奏响清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