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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热情相邀共赏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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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两记轻叩,如露珠滴落竹叶。一个清秀僮仆隔着门扉细声禀报:"我家郎君将至,未知尊客可得闲否?"
魏昭转首望向门廊,但见李文已整肃衣冠,扬声道:"但请无妨。"屏风后照料李半的侍女闻声而出,恭敬接过魏昭手中药碗,侧身引着他往内室行去。
张震朗步履从容地踏入客房庭院,甫入门便向李文、魏明二人执手行礼。随着他衣袖翻动,一缕清苦药香若有似无地飘散开来,魏明鼻尖微动,眼底掠过一丝疑影。
"寒舍简陋,若有怠慢之处,还望海涵。"张震朗语声清越。
李文立刻起身,身体微向前倾,以低于张震朗拱手的高度,恭敬地还礼。李文笑着摆手“郎君何出此言!招待过于周至,我等唯恐叨扰过甚,心下不安了。”
"李姑娘与魏兄可还安好?"张震朗眉间凝着关切。
"李畔与魏昭现已更衣,正在用府上送来的汤药,精神已定,应无大碍。"李文再度躬身,"今日若无郎君鼎力相助,后果不堪设想。"
张震朗急忙托住他双臂,指尖微凉:"此事本是张家之过,李兄这般客套,倒让震朗无地自容。"他目光扫过内室方向,"诸位但有所需,尽管吩咐下人,某必当尽心安排。"
檐下铜铃轻响,将他衣袖间的药香又送远几分。魏明垂首把玩着衣带,将那缕若有似无的苦味悄悄记在心底。恰逢张震朗目光扫来,魏明当即绽开烂漫笑颜,小手连点向架上陈设:“这里当真有趣,尽是些未曾见过的宝贝!”声如雀鸣,满溢天真。
张震朗转而对李文温言道:“李兄,小弟书房中尚有几件新奇之物。日前偶得一只‘铁皮蝈蝈’,鸣声清越,宛若金石相击,堪称妙品。”言毕,他目光慈和地落回魏明身上:“某观魏小郎君灵秀慧黠,定是知趣之人。不知可否赏光,随我去书房一赏此物?片刻即回,还望李兄允准。”
李文目含深意地看向魏明,微微摇首。魏明心下暗忖:“独邀我一人前往,所图为何?”转念一想,正好借机一探虚实,便故作雀跃,拍手欢声道:“张哥哥快带我去!我最爱听蝈蝈叫啦!”
李文闻言,眉峰微蹙,向张震朗深深一揖,神色间既有感激亦有难色,言辞恳切:
“张郎君厚意,我等心领,实是铭感五内。”
他稍作停顿,语气转沉:“只是……我这师弟心性未定,素来跳脱。往日在家时,连师父珍若拱璧的紫砂壶也曾失手碰落。张兄书房中尽是雅玩珍器,若他一时忘形,稍有损毁,纵万死亦难辞其咎。”
他抬目直视张震朗,言辞愈发郑重:“不若让他留在此处,由我亲自看顾,既免扰张兄清赏,亦全我等为客之礼,方为稳妥。”
张震朗朗声一笑,上前轻拍李文手臂,意态从容:
“李兄何须过虑!”
“区区玩物,不过尘泥俗品,怎及令师弟展眉一笑?他既唤我一声‘张哥哥’,我若因惜物而令他扫兴,岂有为兄之道?”
“莫说碰翻一二,纵是拆了那书房,能换他片刻欢颜,亦不足惜!李兄若再推却,便是见外了。”
话已至此,李文退无可退。他本欲随行,又念及魏昭正为李半疗伤,外间需人策应。“魏明身手尚可,张震朗当不至于为难一个‘稚子’。”心念电转间,他再度揖礼:
“张兄赤诚相待,若再推辞,实是不识抬举了!” 随即转身执住魏明手腕,肃容叮嘱:
“魏明,张兄带你赏玩,乃是你莫大福分。务必紧随左右,‘目观手勿动’,此为铁律!若有半分逾矩,我们立时便走,永世不再登门。你可记清了?”
魏明连连颔首。张震朗含笑上前,轻携其臂:
“妙极!魏小郎君,请随我来。”
二人遂并肩而出。
内室之中,李半已由侍女服侍着清理了创处。婢女手持素绢,蘸取煮沸的艾草水为她细细涤净伤口,而后敷上金疮药粉,并为她换上了早已备好的洁净服饰。
因方才盥洗,她满头青丝犹带湿意。婢女跪坐身后,以松江棉布轻缓绞干水珠,随后取来一顶蹙金绣鸾鸟纹的锦绣巾帼,将她未干的长发妥帖拢入其中。
李半强撑着坐直身子,魏昭随侍女转入内室时,目光触及她身影的刹那不禁微怔。李半虽精神不济,仍察觉他神色有异,轻声问道:"魏大哥,可有不妥?"
魏昭转向侍女:"有劳姑娘,此处交由我便好。"待侍女奉上药碗退出,他指尖轻触碗壁试过温度,"药汤尚温,姑娘请用。"
李半接过白瓷碗时,指尖在碗沿留下细微颤痕。她缓缓饮尽汤药,苍白的唇色总算染上些许暖意。
魏昭望着她的侧脸,声音里带着清晰的愧意:“今日连累你受苦了。”他顿了顿,“当时,不该独留你在车中。”
李半勉力牵起一丝笑意,宽慰道:“事发突然,魏大哥何必自责。”她缓了口气,声音虽弱却沉稳,“即便魏明在场,也不过是多一人涉险。”
魏昭默然。他明白李半所言在理——以魏明之机敏,或能周旋片刻,但终究不会为此暴露底细。然而想归想,那份“倘若当时”的念头,仍如细刺般扎在心头。
却听李半又轻声道:“我本就想随诸位相助乡民,如今虽形式不同,也算有份参与了。”
李半唇边凝着浅淡的笑意。魏昭听她这般宽解,心下反倒更添了几分沉重,喉间微涩,一时无言。
见他神色黯然,李半轻声转开了话头:“魏大哥方才进来时,神色似有一怔……可是有何不妥?”
魏昭闻言,目光不自觉地掠过她身上的衣衫,沉吟道:“并无不妥。只是这衣裳……样式”
李半这才低头细看。先前更衣时周身乏力,全由侍女打理,直至此刻,她方真正留意到这身很是别致的装扮。
李半欲要起身,魏昭温声劝道:“今日劳顿,还是好生歇息为是。”李半浅笑摇首:“我想亲眼瞧瞧这身衣裳。”魏昭知她性子,只得伸手相扶。二人缓步移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的华美衣装令李半微微一怔。
最先夺目的便是那一袭泥金赤色长裙。灯火流转间,裙摆迤逦,不闻环佩之声,唯见金泥细细勾勒的卷草忍冬纹在深红罗地上漾开层层流光,恍若暗夜里无声涌动的熔金,又似夕照下被风拂乱的霞波。其上配着浅碧吴绫襦衫,领口微敞,恰到好处地衬出一段莹润颈项。绫罗暗纹隐现,须得转侧特定角度方能窥见,别具含蓄之雅。肩头一条轻容纱披帛,轻若烟雾,几无实质,唯见金线绣花在飘拂间倏忽一闪,宛若夜昙乍现。披帛绕臂,一垂一曳,使她每番转身皆带起一阵似有还无的暗香。
李半微怔,不由轻声道:“这……莫非是张郎君夫人的衣物?”魏昭摇首:“若是夫人常服,形制当更为端谨。而这套,未免太过……”他欲言又止。
李半追问:“太过什么?”魏昭移开视线,只道:“太过冶艳。”李半心思敏锐,暗忖魏昭素来言辞委婉,这“冶艳”二字背后,必有深意。她复又细观所穿之衣,忽有所悟,倏然抬首:“这衣饰形制,倒似……风尘中人所用?”她目含探询望向魏昭。魏昭神色凝重:“某亦作此想。”
二人相顾无言,各怀思虑。李半暗忖:张震朗府中为何藏有此等衣物?既无女眷常服,赐以婢女服饰亦无不可,何故偏以此装示客?思绪纷乱间,她只觉额间隐隐作痛,不由得抬手轻抚。魏昭见状立即搀扶:“李姑娘?”李半勉力一笑:“无妨,只是有些乏了。”魏昭遂扶她回榻,温言道:“莫再多思,好生安歇。”为她掖好被角,目中忧色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