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在废墟前停留》沃土千里

38、第 38 章 林枫

　　陈沨心里微微一涩，像被羽毛极轻地拂过。

　　但随即涌上的，却是释然。

　　更有一丝决绝的盘算。

　　于是，每当陆途进入手术室，不得不取下佛珠时。

　　陈沨便会悄悄溜出来，像个无形的幽灵在医院里游荡。

　　他偶尔会飘到手术室，看看陆途全神贯注持手术刀的模样。

　　但更多的时候，他会飘向林枫的身边。

　　他看他耐心细致随同问诊；

　　看他为了一个病例翻阅大量文献，眉头紧锁却目光坚定；

　　看他被上级医师训斥时，不卑不亢，认真记下要点，眼神依旧清澈：

　　看他看陆途时，小心掩藏的心思……

　　这天，林枫抱着一摞影像资料，再次敲开了陆途办公室的门。

　　“陆老师，打扰您了。这个病人的血管三维重建，我有些地方不太明白，尤其是这个交叉压迫点的处理……”

　　林枫指着CT片子，态度谦逊。

　　陆途扫了一眼，言简意赅地解释了几句，语速一如既往地快。

　　林枫的眉头微微蹙起，显然没能完全消化。

　　【哥！】

　　陈沨的声音突然在陆途脑海里响了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啊？你说得那么快，人林医生能听明白吗？你是不是故意不想教人家？陆途，你变坏了啊！这么怕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陆途笔尖一顿，无语地瞥了一眼腕间的佛珠。

　　他习惯了陈沨这种没事找事的行为，只当他是闷得慌。

　　但往往也会更耐心地和林枫多解释几句。

　　“看这里，血流动力学的改变是关键。“

　　陆途拿起一支笔，在影像上轻轻圈出几个位置。

　　“压迫点远端流速减缓，但侧支循环会代偿性增粗......“

　　林枫凑近细看，恍然大悟：“所以这个位置的血管扩张不是病变，而是代偿性改变？“

　　“没错。“

　　陆途道：“判断时要结合临床体征，不能只看影像。“

　　【对对对！就是这样！】

　　陈沨在佛珠里兴奋地附和。

　　【哥你早该这么教了！林医生一点就通，多好的学生啊！】

　　陆途不动声色地转了转腕间的佛珠。

　　“谢谢陆老师！“

　　林枫感激地收起资料，犹豫片刻又问道。

　　“那个......下周科室的学术研讨会，是您主持吗？“

　　“不一定。“

　　【就是你。】

　　陈沨又开始在脑海里闹腾。

　　陆途揉了揉太阳穴，突然看向林枫：“你准备一篇会议报告。“

　　“我？“林枫愣住了。

　　“怎么？不敢？“陆途挑眉。

　　“不不不！谢谢陆老师给的机会！“林枫激动得脸都红了，“我一定会认真准备的！“

　　等林枫离开后，陆途轻轻敲了敲佛珠：“满意了？“

　　【嗯哼。】陈沨的声音带着得逞的笑意。

　　【我这是为医学事业培养人才！】

　　“那我们林老师很棒！”

　　陆途每天都很忙，陈沨看过他的工作安排，手术预约已经排在了这个月月底。

　　他还有特别留意到，这些病人都是他在自己出现前收的。

　　重逢后，陆途再没收过新患者。

　　这个发现让陈沨心里一突。

　　他了解陆途，亦如陆途了解他。

　　刚结束了一台手术，排山倒海的疲惫便席卷而来。

　　陆途几乎是靠着肌肉记忆走回办公室的，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佛珠戴在手上。

　　他刚陷进办公椅，陈沨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响了起来。

　　【哥！你打开微波炉，里面有饭，你先吃点再睡。别伤着胃了。】

　　陆途依言，有些费力起身。

　　一个干净的保温饭盒静静躺在那里，摸上去还带着恰到好处的温热。

　　他打开盖子，是清淡可口的三菜一汤，显然花了心思。

　　他皱了皱眉，高强度手术后的身体本能地抗拒着食物，胃里像塞了一团棉花，没有丝毫食欲。

　　陈沨看出他的不适，心疼道：【多少吃一点。】

　　陆途拿起筷子，动作迟缓地扒拉了几下米饭，送了一小口到嘴里，味同嚼蜡。

　　“嗯。”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算是回应脑海里的管家先生。

　　【味道怎么样？我看这菜搭配得挺用心的，荤素均衡，口味也清淡，正适合你的口味。】

　　陈沨像推销员一样卖力地夸赞着，【林医生这人真是没得说，业务能力强，待人接物也周到。心思细腻，善良又体贴，妥妥的人间小天使。】

　　陆途停下筷子，深邃的目光落在腕间的佛珠上。

　　那眼神平静，却仿佛能穿透一切。

　　“你最近，似乎对他很上心。”

　　不是疑问，是陈述。

　　佛珠里的意识似乎滞了一下。

　　随即，陈沨用一种更夸张的语气掩盖过去。

　　【哈哈，我每日都跟在你身边，接触最多的，除了你，就是他了。我不和你聊他，难道天天吐槽你？】

　　【而且我这是替你看顾人才！这么好的苗子，你不珍惜，别人可就抢走了！】

　　“吐槽我什么？”

　　陆途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他重新拿起筷子，却只是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菜，没有继续吃的意思。

　　【？】

　　这人的关注重点怎么那么偏呢？

　　他忙转移话题道：【你再多吃几口！我知道你累，你再吃两口，再去休息。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这声“求你了”，让陆途的心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

　　他沉默地又吃了几口，动作机械，与其说是在进食，不如说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陈沨看着他勉强吞咽的样子，灵魂深处一阵细密的疼痛。

　　他多么想能像以前那样，伸手夺过他的筷子，凶巴巴地命令他“必须全部吃完”。

　　或者干脆耍赖坐到他怀里，一口一口哄着他吃。

　　在他不在的这几年里，陆途就把自己照顾成了这样啊！

　　这种无力感如潮水般不断的啃噬着陈沨。

　　他的陆途，不应该被困在名为“陈沨”的废墟里。

　　他的哥哥，值得一个完整的、充满烟火气的人生。

　　哪怕这个人生里面不再有自己。

　　这个念头让他心如刀绞，灵魂都仿佛在颤抖，却又带来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

　　【哥，】

　　陈沨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刻意收敛后仍泄露出的沙哑。

　　【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陆途拿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那串佛珠上，眼神锐利得如同手术刀，仿佛要剖开那层木质的外壳，直视其中的灵魂。

　　办公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遥远的车流声模糊地传来。

　　许久，陆途放下筷子，盖上了饭盒。

　　他用指腹缓缓摩挲着腕间的珠子，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

　　“我只会照顾你。”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照顾不好自己。”

　　陈沨在那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

　　他感受到陆途指尖传来的温热，那温度灼烧着他的灵魂，让他所有精心“策划”，都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和残忍。

　　陆途不需要他规划的出路。

　　他固执地、疯狂地，只要守着这片有他存在的废墟。

　　可他，又还能停留多久呢？

　　等时间一长，陆途的警惕心渐渐淡去，陈沨还是会时常说起林枫。

　　【哥，这个病例确实很麻烦。要不……找林医生讨论一下？年轻人思路活，没准能提供点不一样的角度呢？集思广益嘛。】

　　【这个林医生，科研能力挺强的，我看过他之前参与的几个课题，数据整理和统计分析做得特别扎实，而且吃苦耐劳。这种大型临床研究项目，不正需要这种细心又靠谱的年轻人吗？】

　　【哥，我上次听到护士们们说林医生用的那个香薰味道好像挺好闻的，雪松味的，提神，适合你开车时用。你要不也问问他是什么牌子？】

　　当陆途因为手术错过一场很重要的学术报告直播时，陈沨又会说：【可惜了，听说讲得特别好。林医生好像去听了，还做了详细的笔记，你回头问他要一份看看。】

　　陆途揉了揉眉心，这些细碎的、越来越频繁的提及，让他心底越发烦躁起来。

　　终于，在一次陈沨再次用那种过于轻快刻意的语气念叨，【林医生真厉害】时，陆途心底那根一直绷着的弦，“啪”一声断了。

　　他猛地停下书写病历的笔，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小沨。”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不要做多余的事。”

　　佛珠似乎轻轻颤了一下。

　　【啊？哥，什么多余的事？】陈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陆途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

　　“我身边的人是谁，我心里有数。不需要你帮我物色。”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陈沨的声音弱了下去，佛珠的光芒也几不可察地黯淡了一瞬，像是在躲避他的审视。

　　写完最后一份手术报告，陆途几乎是瘫倒在办公室的椅子上。

　　闭着眼。

　　眉心因极度的疲惫而紧紧蹙着。

　　脸色苍白。

　　陈沨在佛珠里看得心疼不已。

　　之前那点“盘算”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只剩下满满的担忧。

　　他不敢再出声打扰，只能安静地陪着他。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林枫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葡萄糖水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真切的关切：“陆老师，您还好吗？喝点葡萄糖水补充一下体力吧。”

　　陆途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地看到林枫的身影，他点了点头，想抬手去接水杯，但手臂酸软麻木得根本不听使唤，微微抬起便无力地垂落。

　　就在这一刹那！

　　陈沨几乎是想也不想，凝聚起此刻所能调动的全部能量，小心翼翼地将之延伸出去，极其轻柔而又坚定地托住了陆途那只沉重的手腕，帮他，稳稳地接住了那杯水。

　　整个动作流畅而自然，没有丝毫的突兀，仿佛只是陆途自己突然恢复了一点力气。

　　“谢谢。”

　　甘甜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驱散了一些疲惫。

　　林枫看着陆途接过水杯并喝完，心里松了口气，贴心地说：“老师您好好休息一会儿，后面的事情有我们呢，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

　　说完，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陆途缓过一口气，下意识地用指腹摩挲了一下腕间的佛珠，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

　　“宝宝，陪我睡会儿，别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