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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求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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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稻城亚丁回来,陆途的生活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重新投入工作,手术,论文,会议,日程依旧排得满满当当。
那个檀木盒子依旧放在书房的原处,只是重量轻了大半。
他没有再打开过,也没有再添加任何东西进去。
它像一个完成了大部分使命的容器,安静地待在角落,承载着最后的、也是最核心的那部分存在。
春去夏来,北京迎来了闷热潮湿的雨季。
一个闷热的、让人心烦意乱的周末午后,陆途在处理一封邮件时,无意间点开了一个弹窗新闻。
标题是关于某个以灵验著称的千年古刹,正在进行一场大型的法会。
他的鼠标在关闭按钮上停顿了片刻。
鬼使神差地,他查了路线,订了车票。
那寺庙藏在南方一处云雾缭绕的深山之中。
抵达山脚时,已是傍晚。
湿热的空气裹挟着浓郁的草木气息和香火味道扑面而来。
石阶陡峭,蜿蜒向上,隐入苍翠的竹林和缭绕的雾气里。
前来朝拜的香客络绎不绝,脸上带着各式各样的虔诚与期盼。
陆途穿着一身简单的深色便服,背着那个轻了许多的双肩包。
混在人群中,一步一步,沉默地向上攀登。
他的衬衫很快被汗浸湿,黏腻地贴在背上。
他没有像其他香客那样走走停停,拍照留念,只是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脚下被无数人磨得光滑的石阶。
抵达山门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寺庙笼罩在暮色与香火的青烟里,梵唱声声,钟磬悠扬,庄严而肃穆。
巨大的古树伸展着虬枝,上面系满了红色的祈愿带,在晚风中轻轻飘荡。
他没有急着进去,在山门外一株极为古老的、挂满了红色布条的银杏树下站定了。
树上系的祈愿带层层叠叠,新的覆盖着旧的,密密麻麻,写满了世人的悲欢离合,爱憎痴缠。
陆途仰起头,看着那些在暮色中如同燃烧的火焰般的红色布条,看了很久。
晚风吹过,带来远处大殿隐约的诵经声和身旁香客低低的祈祷。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卸下了肩上的背包,拉开了拉链。
他没有取出那个木盒,只是将手伸进去,隔着那层柔软的包裹布料,轻轻地、长久地抚摸着。
寺庙里的灯火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透过古老的窗棂,洒在青石板上。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站在那株挂满了世人愿望的古树下,像一尊沉默的、与这喧嚣祈愿格格不入的雕像。
直到月上中天,香客渐渐稀少,梵唱也歇了。
他才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重新背好背包,转身,踏进了那座在夜色中更显幽深寂静的古刹。
他没有去正殿,而是循着指示,走向了后方一处相对僻静的、供奉着据说是掌管来世姻缘的菩萨的偏殿。
殿内光线昏暗,只有长明灯跳跃着微弱的光芒,映照着菩萨低垂的、悲悯的眼眸。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香烛和木头的气息。
殿内空无一人。
他走到蒲团前,将那个包裹仔细的木盒取了出来,双手捧着,置于胸前。
屈膝,缓缓地、郑重地,跪在了冰冷的蒲团上。
腰背挺直,如同青松。
他仰起头,望着黑暗中菩萨模糊而慈悲的面容。
殿外,有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显得殿内一片死寂。
他张了张嘴,想如同其他香客那样,念出心中所愿。
可那些祈求平安、健康、财富、功名的话语,在喉咙里滚了又滚,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有什么可求的呢?
求他回来?
明知不可能。
求自己安康?
毫无意义。
求来世……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一点微弱的星火,骤然亮起,灼烫了他的心脏。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这殿内冰冷而沉静的空气。
再睁开时,眼底是翻涌的、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如同岩浆般滚烫的痛苦和……悔恨。
他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怀中那冰冷的木盒上,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个沉睡的灵魂更近一些。
然后,他用一种极其嘶哑的、带着剧烈颤抖的声音,对着那冰冷的盒子,也对着那尊沉默的菩萨,一字一句,泣血般地低诉:
“宝宝……”
这个称呼,隔了漫长的时光,再次从他口中唤出,带着无法言喻的眷恋和深入骨髓的痛楚。
“我……后悔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滴落在冰冷的木盒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不再压抑,也不再顾忌,像个终于认识到自己犯了无可挽回错误的孩子,在这无人见证的佛前,崩溃地、一遍遍地重复着:
“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我不该……不该把你关起来……不该逼你……不该让你那么疼……”
“我不该……自以为是的……以为那是为你好……”
“我不该说下辈子,“不要再遇见我”,宝宝,这句话不要听……”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他语无伦次,将那些日夜啃噬着他、无法对人言说的愧疚和悔恨,尽数倾泻在这寂静的佛堂里。
肩膀因为剧烈的哭泣而无法控制地颤抖,怀中的木盒被他死死按在胸口,仿佛要嵌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后知后觉道:“是不是因为这句话,所以那么久了,你从来不肯曾来我梦里看看我?”
“如果……如果有下辈子……”
他哽咽着,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望向那尊在昏暗中仿佛活过来的、悲悯垂眸的菩萨,声音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求:
“求求你……让我遇见他……好不好……”
“不用在一起……不用相爱……”
“就只要……让我能看着他……远远地看着……就行……”
“看着他……护着他,无忧无疾……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只要他好好的……怎么样都行……”
“怎么样……都行……”
他泣不成声,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遍,又一遍。
空旷的偏殿里,只剩下他压抑不住的、绝望而痛苦的哭泣声,和那一次次额头触地的沉闷回响。
长明灯的火苗,在他悲恸的哭泣声中,微微地、摇曳了一下。
仿佛一声,无声的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低弱下去,只剩下细微的、脱力后的抽噎。
陆途维持着那个俯身叩首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
直到殿外传来僧人做晚课的木鱼声,他才极其缓慢地、挣扎着直起身。
脸上泪痕狼藉,眼底一片猩红的空洞。
他抱起那个被他的泪水打湿了一片的木盒,重新用布料仔细包好,放入背包。
然后,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尊沉默的菩萨,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了这座偏殿。
月光清冷,照在他苍白而疲惫的脸上。
他一步一步,走下漫长的石阶,走向山下那个再也没有人等待他的、喧嚣而真实的人间。
背影在月色下,拉得很长,很孤独。
那一声声泣血的“后悔”,和那卑微至极的祈求,
却仿佛还萦绕在古刹的青烟里,
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