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在废墟前停留》沃土千里

30、第 30 章你看到了吗

　　今年北京的春天来得迟。

　　公寓楼下的几株玉兰鼓出了毛茸茸的花苞，在尚且料峭的风里微微颤抖。

　　陆途的生活像上了发条的钟摆，精准地在医院和公寓两点之间摆动。

　　他升了职，肩上的担子更重。

　　手术排得更满，偶尔会在医学期刊上发表些见解独到的论文。

　　在外人看来，陆医生沉稳、专业、前途无量，是医院里一道冷峻却可靠的风景。

　　只有他自己知道，内里有一部分，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南方的冬天，陪着那捧灰，被锁在了书房的檀木盒子里。

　　他不再抗拒回忆。

　　有时深夜从一场复杂的手术中脱身，开车穿过寂静的城市，会忽然想起陈沨某次等他下班，在车里等到睡着，脑袋一点一点的样子。

　　想起他耍赖不肯吃胡萝卜，偷偷把菜埋进饭底，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狡黠。

　　想起他疼得厉害时，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出声，却把他的手攥得生疼。

　　这些画面不再带来最初那种撕裂肺腑的剧痛，而是变成了一种绵长而深切的钝痛。

　　像身体里多出来的一块骨头，平时无觉，阴雨天便隐隐作祟，提醒着他那段刻骨铭心的存在。

　　他开始能接受父母偶尔提起陈沨。

　　陆母有时会红着眼眶说“小沨最喜欢这个”，陆父则会沉默地拍拍他的肩膀。

　　他们都不再避讳那个名字，仿佛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

　　只是这趟远门，没有归期。

　　这天周末，陆途难得没有安排手术，在家整理书房。

　　他拉开一个许久未动的抽屉，里面是一些零散的旧物——过期的电影票根，游乐场的指南针，还有一本边角卷起的旅行手册。

　　他拿起那本手册，随手翻开。

　　内页里，夹着一张便签纸，上面是陈沨飞扬跳脱的字迹，写着一串地名，旁边还画着些幼稚的星星和笑脸。

　　最上面一行，用红笔圈了出来——稻城亚丁，旁边标注着：“和陆医生去看雪山和牛奶海！！！”

　　后面跟着三个巨大的感叹号，力透纸背，仿佛能听到他当时兴奋的嚷嚷。

　　陆途拿着那张便签，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行字，久久没有动作。

　　他记得。

　　那是他们计划了很久，却因为他的工作一拖再拖，最终没能成行的一次旅行。

　　陈沨念叨了很久，后来病了，就不再提了。

　　他垂下眼睫，将那张便签小心地夹回手册里，放回抽屉。

　　然后，他走到书桌前，目光落在那个陪伴了他许久的檀木盒子上。

　　几天后，陆途向医院申请了一段年假。

　　主任看着他提交的申请，有些惊讶，毕竟陆途是出了名的工作狂。

　　但看到他眼底不容置疑的平静，最终还是批了。

　　他没有告诉父母具体去向，只说要出去走走。

　　然后，他订了一张飞往四川的机票，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以及那个用柔软布料仔细包裹好的檀木盒子。

　　高原的天，蓝得不像话，澄澈得像一块巨大的宝石。

　　空气稀薄而冷冽，吸进肺里带着一股干净的刺痛。

　　陆途租了一辆性能尚可的越野车，沿着蜿蜒的盘山公路，向着那个被标注在便签上的目的地驶去。

　　沿途风景壮阔，雪山在远处连绵起伏，山顶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积雪，在阳光下闪耀着圣洁的光芒。

　　草甸尚未完全返绿，透着一种苍茫的黄褐色，偶尔有黑色的牦牛和白色的羊群散落其间，像移动的墨点。

　　他开得很慢。

　　车窗开着一条缝，让高原的风猛烈地灌进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副驾驶座上，放着那个包裹好的木盒。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开着车，目光掠过窗外不断变换的景色。

　　到达亚丁景区时，已是下午。

　　他选择了一条相对平缓的徒步路线，背着简单的补给和那个木盒，混在零零散散的游客中，向着深处的牛奶海和五色海走去。

　　海拔很高，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对抗地球的引力，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呼吸变得急促而费力。

　　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紫外线强烈，晒在皮肤上有些刺痛。

　　沿途经过森林，溪流，穿过挂满经幡的垭口。

　　色彩斑斓的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无数虔诚的祈祷，被风带往天际。

　　陆途走得很慢，不时需要停下来喘息。

　　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和后背，高原反应带来隐隐的头疼。

　　但他没有停下。

　　几个小时后，当他终于攀上最后一个坡坎，那片传说中的牛奶海，豁然呈现在眼前。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蓝，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毫无杂质的绿松石，静静地镶嵌在雪山环抱之中。

　　湖面平静无波，倒映着周围嶙峋的山峰和澄澈的天空。

　　阳光照射下，靠近岸边的湖水呈现出一种梦幻的、如同牛奶般的乳白色，与深处的湛蓝交织，美得不似人间。

　　周围有游客发出惊叹，忙着拍照留念。

　　陆途没有动。

　　他只是站在湖边，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看着那片极致纯净的蓝。

　　“宝宝，是我的错，来晚了。这里确实很美。”

　　他站了很久，仿佛要将这片景色刻进脑海里。

　　他没有走向湖边，而是朝着旁边一处相对僻静、可以俯瞰整个牛奶海的高地走去。

　　他在一块平整的、被阳光晒得微暖的石头上坐下。

　　解下身后的背包，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被布料包裹的木盒。

　　他揭开布料，露出古朴的檀木盒子。高原强烈的光线照在盒子上，反射出温润的光泽。

　　他打开盒盖。

　　里面，是那捧融合了万千风土的灰烬。

　　有阿尔卑斯的雪，江南的泥，市井的尘，家中的絮，以及……这世间许多角落的泥土。

　　他伸出手指，探入盒中，捻起一小撮混合着无数记忆的尘埃。

　　指尖传来细微粗糙的触感。

　　他抬起手，将那一小撮灰烬，伸向风中。

　　高原的风立刻缠绕上来，轻柔地、却又不可抗拒地，卷走了他指尖那点微不足道的分量。

　　灰色的粉末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如同被惊起的细小蝶群，盘旋着，上升着，最终消散在湛蓝的天幕与雪山之间。

　　一次，一次，极其缓慢地，捻起一小撮。

　　伸向风里。

　　看着它们被带走，融入这片他们曾经共同向往过的、极致壮美的天地。

　　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

　　有悲伤，也有不舍。

　　但更像是一种……交付。

　　一种释然。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他身上，驱散了高海拔的寒意。

　　远处，雪山沉默，圣湖静谧，经幡飘扬。

　　他坐在那里，像一尊亘古存在的磐石，与这天地，与这风声，与手中那捧正在一点点归于天地的尘埃，融为了一体。

　　当盒子里的灰烬只剩下浅浅一层底时，他停了下来。

　　他盖上盒盖，将依旧沉甸甸的盒子重新包好，死死抱在怀里。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那片纯净得令人心碎的蓝天，和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雪山之巅。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许久，他低下头，看着怀中那个空了大半的盒子，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句：

　　“你看到了吗？雪山和牛奶海。”

　　声音消散在风里，没有任何回响。

　　他在那块石头上又坐了很长时间，直到太阳开始西斜。

　　最终，他站起身，背起行囊，抱着他的爱人，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沉稳地，向着山下走去。

　　背影在苍茫的天地间，仍旧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