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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走下去 ...

  •   他在老屋停留了几天后便回了北京。

      离开的那天,天气很好。

      一切都平静而寻常,仿佛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

      他回了他们的家,市中心的高层公寓。

      推开门,一股久未住人的、沉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灰尘和寂寥的味道。

      他没有开窗,也没有立刻打扫。

      只是径直走进书房,将那个沉甸甸的、温润的檀木盒子,轻轻放置在了书桌一角。

      放在抬眼就能看到、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的最佳位置。

      他凝视着盒子,指尖在上面停留了许久,仿佛在进行某种无声的交接仪式。

      然后,他转过身,打开了已经蒙尘的电脑。

      屏幕亮起,幽幽的光芒映在他没什么血色的脸上。

      邮箱图标上显示着堆积如山的未读邮件,红色的数字触目惊心。

      他开始一封封地处理。

      回复、分类、删除……

      他的动作有些生疏,敲击键盘的速度也比往常慢了许多,像是生锈的机器在重新上油启动。

      但那双曾经因为巨大悲痛而空洞无神的眼睛,此刻却重新凝聚起一种近乎固执的专注。

      陆母不放心,跟了进来,看到这一幕,眼眶又红了,却忍着没有打扰,默默地去厨房准备饭菜。

      日子,仿佛被强行拉回了某种“正常”的轨道。

      陆途重新回到了医院。

      白大褂穿在他消瘦了许多的身上,显得有些空荡。

      他依旧是那个技术精湛、冷静可靠的陆医生。

      手术,查房,会诊,每一项工作都完成得一丝不苟。

      只是他比以前更加沉默,除了必要的病情讨论,

      几乎不再与同事有多余的交流。

      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屏障,将所有的关心和探寻都隔绝在外。

      他不再住在那个充满回忆的主卧,而是搬到了客房。

      主卧的一切维持原状,他偶尔会进去,静静地站一会儿,摸摸陈沨曾经睡过的那边枕头,然后默默离开。

      他开始规律地健身,在冰冷的器械上耗尽体力,试图用□□的疲惫来麻痹精神的无处安放。

      他吃得依旧很少,但会强迫自己摄入足够的蛋白质和维生素。

      他像一台被重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精准,稳定,却失去了所有属于“人”的温度和波动。

      只有每天深夜,当他结束一天的工作,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公寓,走进书房,目光落在书桌那个檀木盒子上时,那层冰冷的外壳才会出现一丝细微的裂缝。

      他会走过去,有时只是静静地看一会儿,有时会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光滑的盒盖,仿佛在感受那下面所容纳的、万千风土与唯一灵魂的重量。

      他不说话,也没有眼泪。

      只是那样站着,或坐着,陪伴着那一盒冰冷的尘埃,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而寂静的夜。

      时间,在这种近乎自虐的规律和压抑的寂静中,悄然流逝。窗外的梧桐树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落。

      一年后的某个初冬傍晚。

      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酝酿着一场雪。

      陆途难得按时下班。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开车去了郊区的一座墓园。

      这不是陈沨的墓地。

      陈沨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墓地,他的骨灰,大部分依旧在那个檀木盒子里,日夜陪伴着陆途,如同他从未离开。

      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在征得陆途同意后,由陆父陆母带走,与他们家的长辈合葬在另一处安静的墓园。

      这算是给了始终牵挂陈沨、视他如亲生的两位养父母一个可以寄托哀思、能够凭吊的念想。

      陆途来的,就是这一处。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款大衣,身形挺拔却单薄,手里没有拿花,只提着一个很小的纸袋。

      冬日的墓园萧索而寂静,只有风吹过光秃枝桠的呜咽声。

      他沿着清扫干净的石板路,走到一座不算起眼的新墓碑前。

      墓碑上,除了那位陆家长辈的名字,在旁边一个不显眼的位置,精心镌刻着一个小小的、线条流畅而缠绕的藤蔓图案。

      那是陈沨曾经随手画在陆途笔记本扉页上的涂鸦,他非说这代表着生命的韧性与相互依存。

      是只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符号。

      陆途在墓碑前站定,沉默了片刻,如同在进行一场无声的问候。

      凛冽的寒风卷起他大衣的衣角,吹动他额前略显凌乱的发丝,他却浑然未觉。

      他缓缓蹲下身,与墓碑平视,从纸袋里拿出一个还冒着微弱热气的油纸包。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两块烤得恰到好处、散发着诱人焦香和甜蜜桂花气息的糕点。

      他俯下身,将糕点轻轻放在墓碑前干净的石板上,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谁的安眠。

      “妈前几天又试着做了桂花糕。”

      他对着冰冷的、刻着藤蔓图案的墓碑开口。

      声音低沉而平静,没有太大的起伏,像是在闲话家常,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汇报。

      “火候比上次掌握得好多了,糖也减了些。她尝了觉得不错,特意让我带给你尝尝。”

      寒风掠过,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树叶,打着旋儿,最终轻飘飘地落在了那两块精致的糕点旁边,像是无声的回应。

      陆途静静地看了那糕点一会儿,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冰冷的石碑,看到了那个怕苦又嗜甜的人。

      他吃着喜欢的东西,会不自觉地眯起眼睛,嘴角上扬,露出像只被顺毛的猫儿般满足又略带狡黠的神情。

      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弧度极其细微,短暂得如同冬日里偶尔从云层缝隙中漏下的一缕阳光,瞬间便被更大的阴霾吞没,但它真实地发生过,带着无尽的怀念与温柔。

      他停顿了一下,寒风吹得他眼睛有些发涩。

      他微微眯起眼,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

      “我……最近接了一台比较复杂的手术,病人情况很棘手,有点像我们之前一起讨论过的那个病例。”

      他的声音低了一些,带着一种寻求认同般的、不易察觉的依赖。

      “如果你在,肯定又能给我一些意想不到的角度,你总是那么聪明。”

      这句话说完,周围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只有风的声音。

      他脸上的那丝柔和渐渐褪去,重新被一种深沉的、压抑的痛楚所覆盖。

      他垂下眼帘,看着石碑上那个小小的藤蔓图案,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有时候半夜醒来,还是会习惯性地伸手去抱你……”

      他的声音开始带上了一丝极轻微的、几乎无法分辨的颤抖,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可总是没有你,只有冰冷的空荡。”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稳住声线。

      “书房里你养的那盆绿萝,我大概浇水太勤了,叶子有点黄。我不太会照顾这些,你知道的。以前都是你……”

      话语戛然而止。

      他抿紧了薄唇,将后面可能泄露更多情绪的话语死死咽了回去。

      有些痛,是无法用言语完整表达的,每一次试图描述,都是将即将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

      他又沉默了很久,久到仿佛要与这墓园的萧瑟融为一体。

      “家里……一切都好。”

      最终,他用这句话作为总结,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更显苍凉空洞。

      “爸的身体硬朗,妈还是爱唠叨,就是……总是想你。”

      “这些事,家里的你可能都听烦了,可你从来没听过,想想还是来见见你。”

      他伸出手,指尖不是去触碰那冰冷的墓碑,而是极其轻柔地、反复描摹着那个小小的藤蔓图案。

      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通过这冰冷的刻痕,触摸那个早已融入他骨血的灵魂。

      “我也很想你。”

      这几个字,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

      低沉、沙哑,带着磨砺过后的粗粝感。

      以及他全部压抑的、深沉如海的爱与痛楚。

      没有再说更多。

      他缓缓站起身,因为蹲得太久,腿部有些发麻,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墓碑和前面的桂花糕,仿佛要将这一幕刻进心里。

      然后,他转身,沿着来时的石板路,沉默地、一步一步地离开了这片安放着他一部分牵挂的土地。

      黑色的背影在萧索的冬景中,显得愈发孤独而决绝。

      开车回市区的路上,华灯初上。

      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在车窗外飞速倒退,霓虹闪烁,车水马龙,像一条流动的、虚幻的、没有温度的银河。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运行声和他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在一个漫长的红灯前停下,陆途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副驾驶座。

      座位上空荡荡的。

      曾经,陈沨总喜欢坐在那里,绑着安全带也不安分。

      要么叽叽喳喳地说着一天的见闻,分享有趣的八卦,要么就歪着头沉沉睡着,长长的睫毛像两排浓密的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

      心口的位置,传来一阵熟悉的、闷闷的钝痛。

      像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在特定的时刻,被风、被景、被回忆轻轻触碰,便泛起绵长而深刻的痛意。

      但这一次,那疼痛不再伴随着灭顶的绝望和撕心裂肺的窒息感。

      它只是在那里,存在着,如同呼吸,如同心跳,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绿灯亮起。

      后方传来催促的喇叭声。

      陆途缓缓踩下油门,车子平稳地汇入夜晚的车流,成为这繁华都市里一个移动的、孤独的光点。

      他依旧孤独。

      依旧悲伤。

      陈沨的名字,依旧是他心底最柔软、最不能触碰的禁区,一提及,便是血肉模糊,痛彻心扉。

      但他开始学习与这份巨大的失去共存。

      他将车开进公寓的地下停车场,熄火,拔下钥匙。

      车内瞬间被黑暗和寂静包裹。

      他没有立刻下车,只是坐在驾驶座上,在昏暗的光线里,微微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喉结轻轻地滚动了一下。

      许久,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像是完成了一次日常的能量补给,或者说,是一次与内心痛楚的短暂和解。

      然后,他睁开眼,拉开车门,走进了通往公寓的电梯。

      电梯镜面里,映出他依旧冷峻、消瘦,却似乎不再那么彻底冰封的侧脸。

      眼神深处,除了化不开的哀伤,似乎也多了一丝与命运抗衡后的、沉默的坚韧。

      往后的岁月还很长,很长。

      而他,只能独自一人,

      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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