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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回家 ...

  •   陆途像一株失去了水分的植物,在老屋里日渐枯萎。

      他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坐在床边,或是站在窗前,望着院子里那架再无人乘坐的秋千。

      人瘦得脱了形,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只剩下两口深不见底的、映不出任何倒影的枯井。

      陆父处理完德国那边积压的事务,再次赶了回来。

      看到儿子这副模样,他眉头紧锁,沉默地在老屋里抽了整整一晚上的烟。

      第二天清晨,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他走到陆途面前,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却不容置疑:

      “收拾东西,跟我回北京。”

      陆途坐在椅子上,抱着那个冰冷的骨灰盒,闻言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仿佛没听见。

      陆父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痛色,但语气更加冷硬。

      “陈沨已经走了。你还要在这里陪这间空屋子耗到什么时候?”

      “这里不是空屋子。”

      陆途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门轴转动,他低头,看着怀里的盒子。

      “他在这里。”

      陆父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和酸楚。

      “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这一捧灰!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陈沨要是看到你这样,他……”

      “他看不到了。”

      陆途打断他,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陆父被噎得一窒,看着儿子那副万念俱灰的模样,知道再多的道理此刻都是徒劳。

      他沉默了片刻,转身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个看起来颇有年头的、略小的深色木盒走了回来,放在了陆途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你外公留下的。”

      陆父的声音低沉了些,“他老人家生前,最爱收集各地的泥土。他说,人来自尘土,归于尘土,但魂灵总会眷顾生前的故地。这里面的土,有些是从我们祖籍老家取的,有些是从你妈妈家乡带的,还有些,是他游历时觉得有缘的地方留下的。”

      陆途的目光,终于从那冰冷的檀木盒上移开,落在了那个深色木盒上。

      陆父打开盒盖,里面是一个个用油纸包好的、小巧的土包,上面用毛笔细心地标注着地名和日期。

      泥土的颜色各异,有深沉的黑,有赭石的红,有河滩的黄。

      “你如果想要守着他,”陆父看着儿子,目光复杂,“就别把他困在这一方小小的盒子里。

      带他出去走走,去他生前想去没来得及去的地方,去你们有过回忆的地方。让他……以另一种方式,再看看这个世界。”

      陆途怔怔地看着那些来自不同地方的泥土,又缓缓低头,看向怀里那个沉甸甸的檀木盒子。

      困住他了吗?

      是啊,陈沨那样一个像风一样、永远闲不住的人,怎么会甘心被永远困在这冰冷狭小的方寸之间?

      他生前,自己没能带他去看他想看的风景。

      他死后,难道还要将他禁锢在这充满药味和悲伤回忆的老屋里吗?

      一股巨大的、迟来的悔恨和顿悟,如同冰锥般刺入他麻木的心脏。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紧抱着骨灰盒的手臂。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打开了那个深色木盒,取出了其中一个标注着“江南·水乡”的油纸小包。

      他拆开油纸,里面是细腻湿润的黑色泥土,带着一股江南水乡特有的、湿润清甜的气息。

      他拿起那个檀木盒子,动作轻柔地,像是怕惊扰了里面沉睡的人,将盒盖打开了一条缝隙。

      然后,他捏起一小撮那黑色的泥土,极其珍重地、小心翼翼地用布包起来,让那异乡的泥土,与他挚爱的骨灰,轻轻交融。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盖好骨灰盒,将它紧紧抱在怀里,然后,他站起身,看向父亲,嘶哑地吐出一个字:

      “好。”

      他没有多带行李,只背了一个简单的行囊,将那个装着陈沨骨灰和不同泥土的檀木盒子,仔细地包裹好,贴身带着。

      他先去了一趟瑞士。

      那是陈沨当初买下机票,想要独自赴死的地方。

      他站在阿尔卑斯山脚下,望着终年不化的雪顶和澄澈如镜的湖泊,打开了木盒,将一小撮来自雪线附近的、带着凛冽寒气的冻土,混入了那捧灰烬之中。

      “这里很干净,也很安静。”

      他对着盒子低声说,声音被山风吹散。

      “像你说的一样。”

      接着,他去了他们大学时常去的那条小吃街。

      街道依旧喧闹,烟火气十足。

      他站在曾经和陈沨排队买过糖炒栗子的摊位前,看着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锅,仿佛还能看到那个怕冷的人一边跺脚一边眼巴巴等着的样子。

      他取了一小撮街角花坛里带着油腻烟火气的泥土,放了进去。

      “栗子还是那么香。”他轻声说,“就是没人跟我抢了。”

      他回到了他们在北京一起居住多年的公寓。

      屋子里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还保持着陈沨离开那天的样子。

      陆途在客厅的沙发旁,取了一小撮地毯纤维里积存的、带着他们共同生活气息的灰尘。

      他走遍了所有他们拥有过共同记忆的地方——

      第一次约会的电影院后台。

      吵架后和好的街心公园长椅。

      深夜一起吃过宵夜的烧烤摊。

      甚至是他找到陈沨的那个,差点成为他葬身之地的无名山坡……

      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取一小撮当地的泥土,或是有特殊意义的尘埃,放入那个随身携带的布包里,与陈沨的骨灰相伴。

      他没有流泪,也没有过多的言语。

      只是沉默地行走,沉默地取土,沉默地将那个布包抱在怀里。

      用这种方式,完成一场漫长而孤独的告别,和一场迟来的、带着他看世界的承诺。

      布包里的成分,变得越来越复杂。

      有雪山之巅的凛冽,有江南水乡的温润,有市井街头的烟火,有山林深处的静谧,也有……

      属于他们“家”的,那一点点微不足道、却承载了所有悲欢的尘埃。

      包似乎变得比以前更重了一些。

      那不是物理上的重量,而是情感叠加的沉重。

      最后,他带着那个融合了万千风土的盒子,回到了那间老屋。

      院子里的秋千依旧在。

      他走到秋千旁,在木板下的泥土里,取回了最后一小撮,也是最初的那捧,带着老槐树根须气息的、湿润的泥土。

      他将这最后一捧故土,郑重地、完完全全地,融入了盒子之中。

      然后,他抱着那个此刻仿佛容纳了整个世界和所有回忆的盒子,在秋千上坐了下来。

      他没有晃动秋千,只是静静地坐着,将脸轻轻贴在微凉的木盒上。

      夕阳西下,将他和秋千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依旧悲伤,依旧孤独。

      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凝固的绝望,似乎在这漫长的行走和无声的仪式中,被一点点地稀释了。

      他抱着盒子,像抱着一个沉睡的、周游了世界归来的旅人。

      “宝宝,回家了。”

      他对着盒子,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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