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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爱屋及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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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渊在正阳殿接信的时候应该还没瞎,他在正阳殿里的礼仪都很周全规矩,没有什么磕绊的地方。
接信的姿势也恭敬,不像一个瞎子能做出来的。
木恬没有直接看到当时闵渊的眼睛,只能通过屏风上透出的影子,回忆里拼凑的细枝末节去推测。
隔着屏风,木恬看不到闵渊,闵渊当然也看不到木恬,他们最后一次视线相交就是在王府门口的那一瞬。
闵渊顶着巨大的压力和委屈抬头,殷切的希望木恬能注意到他,看到的却是木恬微微皱眉,表情厌恶的挪开了目光。
这就是闵渊看到的,有关于木恬的最后一个画面。
只要找到道士说的什么两心通宝石,他和闵渊就还能相见,他们会有新的故事,来覆盖掉过去的伤疤。
木恬一直是天真的这样以为的。
他不知道闵渊瞎了,而且是生前就瞎了,无论他用再多的道术也治不好了。如果闵渊还能回忆,那他们之间所有美好的画面,最后都会定格在那一双厌烦冷漠的眼睛上。
不应该是这样的。
闵渊为他付出了这么多,他们之间的回忆不应该停在这种地方,木恬后悔的想,他当时为什么要夹马肚催促马快走。
如果早知道那就是最后一面……
木恬在闵渊的回忆里已经是撅着脸登场了,至少应该笑着退场。
不然怎么才能对得起他和闵渊走来这一路的艰辛呢。
闵渊可以死在战场上,可以军变失败和木恬一起被处死,但他不能在拥护木恬登上王座后死在木恬的手里。
这真的太不像话了。
一曲舞毕,闵渊把剑收回剑鞘,面无表情的站在木恬面前。
一阵风刮过院子,木恬感觉脸上冰凉,这阵凉凉的感觉像极了庆安三年夏夜。
木恬抬起头,往天上看去。天空很晴朗,万里无云。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被泪水糊满了脸颊,风一吹,这才感觉湿漉漉的冰凉。
天终究没有下雪。
他接过闵渊手里的沉渊剑,另一只手拉着闵渊走回了东厢。
虽然神志还不太清楚,但闵渊毕竟回来了,木恬起初是想把沉渊剑就放在闵渊手里保管。这本来就是闵渊的东西,物归原主理所应当。
但闵渊现在看不见了,神志也不太清楚,如果木恬命令他向前走,出于本能他会想办法试探前边的路是不是安全,手里没东西就会用脚尖,手里有东西就会拿手里的东西敲打地面探路。
沉渊剑原本在闵渊去世的当晚就被他拍断成三截,现在是被木恬用金缮勉强拼起来的,挥舞两下还行,用来当盲杖敲地面搞不好真的会裂开。
现在的沉渊剑就是个好看的银样子,只能看,不太能用。
本来断剑的处理方法就只能是重铸,没听说过谁家剑断了还能缮起来的,只是木恬实在舍不得融了沉渊剑,就使劲压力王府铸剑师和缮器匠,废了好大劲才给硬缮了起来。
压力的太过差点把人都给压跑了。
沉渊在他心里可能是一把不详之剑,沉渊,沉冤,害的他主人含冤而死,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
但沉渊剑身上遍布的精心保养的痕迹和锋利的剑刃都告诉木恬,至少在闵渊这,它绝不是什么不详之剑,反而是被用心爱护的,跟着他出出生入死的好帮手,好伙伴。
就连最后一段路,闵渊也选择了沉渊剑来送自己一程。
闵渊不在了,木恬想尝试理解闵渊的心就只能从这些物件们下手,沉渊剑是他头一次清晰的认知到,在他和闵渊的眼中,即使是同一件物品,其含义也可能完全不同。
站在闵渊的角度抚摸沉渊剑,木恬就好像触碰到了幼稚又自私的他从未试图了解过的闵渊的内心。
把闵渊放在榻里头安置好,木恬把沉渊剑挂在床头,自己也在榻外侧躺下。
时间不早了,再不睡天真的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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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两心通宝石的记载,除了道士在道观里找出来的可疑古书,闵冉派去的人在云南各地搜罗了一遍,倒也确实找到了一些能够佐证两心通存在的书籍记载。
有的是在坟里挖出来的,有的从书摊上淘来的,有人进献了自己老祖宗留下的手稿,还有干脆刻在石碑竹简上的。
这些文字记载年代不一,最远甚至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的古战国代。这说明至少在古战国代,就有人发现了两心通宝石的妙用。
遗憾的是,根据竹简记载,那人最后没拿这两块宝石干什么好事。
两心通据传的用法五花八门,来源和作用也众说纷纭,道士找到的古书上写的青鱼精一说看起来是最近两三百年刚流行起来的说法。
虽然内容说法都不太一样,但这些提到两心通的古籍大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它们都提到了一个居住在魔下里的蛮族。
不通人语,不行周礼,窝在不近人烟的深山里,几乎不与汉人通。在不同的古籍里记载了很多不同的名字,但指的始终是那一伙人。
这伙蛮子在建业帝时期也出来作乱过,仗着山高谷深,大军难入,持一些砍刀农械之类啸聚行凶,被当地布政司派了一伙不到千人的兵员去剿了。
甚至都没用驻防当地的都指挥使司,而是管行政的布政司手里的衙兵就给平了。
这样的小股蛮族真能有两心通宝石这样的好东西?
木恬不禁怀疑。
他打算先到魔下里探探虚实。
当然,木恬本人没打算真的去魔下里,也没打算跟蛮族有什么交往,这么一伙土匪性质的异族,还没有资格收镇南王府的帖子。
魔下里匪患被平之后,建业帝下旨把那附近几个周边县郡管不太到的穷乡僻壤都归拢到一起,设了个景乐县统一管辖。
既然是个县,那就有知县官,不过知县官也不够格收镇南王的帖子,官太小了,王爵去直接下帖都是掉身份。
木恬只要给江浙布政司发帖即可,叫布政史去找州府,知州知府再去找知县,让知县派人去蛮人窝着的山沟沟里。
怀柔也好,强来也罢,用什么方法木恬懒得管,只要宝石在那个山沟沟里,江浙布政司一定会很乐意卖镇南王府这一个人情。
苏杭江浙那个地方的文官和云南可不一样,离得足够远和镇南王府没有直接冲突,又不是那么远,平日里也有些往来,跟镇南王这种实权藩王只有交好,没有交恶。
在云南之内闵冉的禁庭卫可以大肆搜索,出了云南,还是要靠当地的官员将领们。
同理,官员们在自己的辖区怎么闹都无所谓,来到云南,一切就都得听他木恬的。
吏治嘛,说到底就是这么一回事。
帖子写好,为了表示重视,木恬着闵冉护送贴身的大丫鬟楚香亲自前去。
正阳殿内侍长楚香去了,表示这是木恬本人亲自拜托的一点私事。而禁庭卫目前的最高长官,庶长闵冉去了,则表示了来自镇南王府的态度。
镇南王木恬在关注这件事,这不是一件小事,需要认真对待。
闵冉领命带着小二百人简装出发,一来一回两个月,回来的时候手里就捧了两块琥珀色的宝石。
【这就是两心通啊。】
木恬把宝石拿在手里掂量,分量意外的很轻。宝石整体触手生温,表面莹润透亮,仔细看周围缠绕的一圈柔和的微光,蒙在袖子下的阴影里或放在暗处,就能看出光有七色,如霞漫天。
在太阳下举到眼前,透过大一点的宝石能看到天气流动,小一点的宝石则能看见脚下地气聚集,天气和地气在地表汇聚成脉,像活物一样一呼一吸,潮起潮落。
果真是宝物!
这样的宝石都不用验证真伪,只要拿在手里,你就知道它一定不是一块凡石。
没想到小小的山坳里竟然能藏着如此奇珍,从昆明城到江浙府,一来一回在路上的时间就是一个半月,也就是说短短半个月不到,两心通就到了闵冉手里。
闵冉来回报时还带来了一封手书,上边写着江浙布政右史胡凡同特献镇南王殿下,后边跟了一大篇问安的车轱辘话,最后还不忘把他的老上司左史李铁牛和从州到县一溜官员都提了一嘴,并没有自己独占功劳。
这个胡凡同的确是个有心的,木恬叫人去府里库房提了一块手臂长碗口粗的奇楠沉香,又带了三千两银子,和一些云南产的茶叶香果之类,派长史司叫两个亲卫带队给送了过去。
木恬没有给他镇南王府的信物,而是给了他一些财物。
比起用不知道到底有多贵的人情去还,木恬更喜欢这种钱货两清的处理方式。
所以木恬特别喜欢道士。
拿到两心通的当晚,木恬就在闵冉身上试了试宝石是否有效——木恬要找两心通用来干什么,除了道士之外只有闵冉知道,除了他眼下还真没有合适的人选来试探两心通的作用。
没试过的东西,木恬是万万不敢往闵渊身上放的。
据古书上写的,两心通宝石分为雌石和雄石,雄石大一些,雌石小一些,到是很好分辨。持有雄石的人只需要将石头拿在手里或佩戴在身上,持有雌石的人则需要让石头时时刻刻接触自己的血肉。
木恬让闵冉咬破自己的舌尖,把宝石含在了嘴里。
【怀疑】【不安】【隐约的高兴】【不好描述的信任又疏离的感觉】……
宝石含进嘴里的一瞬间,闵冉内心的心绪就被木恬听了个大概。当然人心是复杂的,除了这几个比较强烈的情绪外,闵冉心里还有很多混杂在一起的,跟其它情绪区别不太开的混沌情绪。
这些情绪太杂乱庞大,把木恬吓了一跳,这是木恬头一次窥见人的内心,仅仅是这种粗糙一撇,就超出了木恬至今以来对他人内心的所有想象。
人心要比他想的复杂的多,也细腻的多。
他太鲁莽了,也把人心想象的太简单了,一头扎进别人的心海,当发现脚够不到底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没学过游泳。
木恬本能的把手里的宝石向上一抛,宝石离开手的一瞬间,这些情绪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闵冉心里对这件事感到的不安已经对木恬造成了影响,木恬马上意识到,即便有两心通的神力帮助,也不能长时间的直视人心。
如果被听到的情绪同化,分不清自己的情绪和他人的情绪,那人还是算是自己吗?
或者陷入到人心的乱麻里,那还能靠自己的力量挣脱出来吗?
在半空中飞起来一瞬间的宝石又落回到木恬手里,闵冉的情绪就又浮现在木恬脑海里。只不过这次木恬选择性的只轻轻触碰了一下,就马上收回了自己的触手。
幸好在闵冉身上先试了,如果一上来碰到的就是闵渊的心……木恬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有魄力像刚才一样直接让宝石脱手,强行从闵渊的情绪里离开。
这破玩意的副作用比想象中大得多,也难怪能在一帮蛮人手里留了那么长时间……
对于想操控别人的野心家来说两心通本末倒置,对于搞邪术的人来说共享灵魂的两心通又太过危险。
对于牛不喝水强按头,就要和不爱自己的人天长地久的痴男怨女来说,两心通还不如南疆蛊族的情蛊来的直接。
是以这玩意在蛮族手里辗转来回了两千多年都没什么人想着去抢。
“你感觉身体上有什么异样吗?”木恬问闵冉。
【不安】【不安】【疑惑】【高兴?】
“臣下并没感觉太大的异样。只能感觉到,您好像在……看臣下?”
“那你高兴什么?”
【不安!】【不安!】【不安!】
看来这种被人窥视内心的感受的确不太好,木恬问完这句话,木冉强烈的不安就占据了他的整个内心。不安的声音太大,以至于其他的情绪被完全盖过,难以分离辨认。
“臣……看着宝石真有如此神力,高兴主子又得了一件宝物。”
他在撒谎。
两心通宝石只能感受到情绪,不能判断话的真伪,是木恬跟闵冉打交道这么多年,一下子就看出了闵冉在撒谎。
这种能窥视人心的石头被用在自己身上,闵冉可不会为木恬感到高兴,他只会疑心木恬想用这块宝石干什么……
用这块宝石干什么?
原来如此。
木恬找两心通,虽然不知道具体用途是什么,但闵冉知道这事大概率和他兄长闵渊有关系。毕竟之前木恬承诺了,如果找到两心通,就让他见见兄长。
两心通现在看起来确实有不一般的神力,而木恬并不对此感到惊讶,也就是说两心通展现的这种神奇力量正是木恬所求之物。
无论木恬想用两心通干什么,现在他的目的都达成了一半,考虑到两心通和闵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也就意味着也许闵渊即将复活。
【他想念他兄长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从各处交上来的呈报里拼凑蛛丝马迹,判断当地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木恬的强项。在这方面的能力上,就连小方也曾说过自愧不如。
每当两份表面看起来有冲突的呈报在自己手下经过各方比对佐证,能够没有冲突的拼合在一起,或者判断出是哪一份呈报在撒谎时,木恬心里都会感觉无比爽快。
原来人心也是如此。
不安和窃喜,两种看似冲突的情绪,最后居然能够拼成对兄长的思念。木恬发现在自己从未关注过的角落,人心竟然也是如此复杂有趣。
这种感觉就跟忽然发现自己养了多年的狗会说话一样,想起这么多年自己都没跟狗说过一句话,顿时感觉之前的狗都白养了。
但还有一件事要试一试。
“闵冉,你做的很好,但你知道的太多了。”
【?】
“你自杀吧。”
【震惊!】【震惊!】【不解】【恐惧!】【恐惧!】
木恬选择强行闭上自己的心眼,有意识的控制自己不去看闵冉的内心。
闵冉看上去还不太理解现在发生了什么,但他的手却违背他的意志强行从腰间抽出佩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一寸寸向颈脉靠近。
【不舍】【遗憾】【愤怒】【恐惧】
人心的情绪就像五颜六色的光,当一束光太强烈,而你又去直视这束光,那你的眼睛就会完全被这束光占据,其它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相反如果你背对这束光,这束光还是会进入你的眼睛,只是强烈的光和不那么强烈的光一起映在周遭的事物上,在进入人眼,使得其它不那么强烈的光也能被反射捕捉。
就像此刻闵冉的情绪,当木恬刻意背过心眼,不去直视闵冉的内心,混杂在强烈的恐惧中的其它情绪就也能勉强被辨认出来。
看来他在这人世尚有未尽之事,还不想这么快就去死。
木恬能看见闵冉发际上的细软碎发竖立起来额上一瞬间冒出细密的白毛汗,牙关紧咬,拼命与自己的双手角力。
幸而闵冉的刀是一把重刀,平时常用的刀法大开大合,重劈砍而轻削刺,所以刀锋不是那么的利,此时已经贴上颈侧肉皮却没有碰出血来。
如果他手里的是沉渊剑这样精心打磨过的宝剑……
木恬忽然联想到了闵渊颈侧的伤口。
闵冉此时的内心已经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来不及思考了,只是全神贯注的盯着自己手里的刀,拼命去对抗两心通的命令。
刀锋一点点压进皮肉,闵冉的脖子也一点点渗出血珠,闵冉紧张的牙关紧咬,控制不住的涕泗横流。
木恬在一边看着,眼看闵冉就要支持不住了,赶紧上前,捏了一下他的双颊,举刀的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嘴里的宝石吐了出来。
无形的巨力一下子松弛,闵冉与其相抗的力量却没来得及收回来,这股力气太大,直接将他的佩刀甩飞了出去。
回过一口气来的闵冉弯腰手撑双膝,缓了好几息才终于喘过气来,抬头望向木恬,眼里满是不解。
“抱歉,抱歉,这宝石的用处本王总得弄弄清楚,让你受惊了。”
两心通最初被写古书的道士拿来是用来替代号令之符的,上边只写但有所令,莫敢不从,但这个莫敢不从到底是什么意思,古书上没写清楚。
如果还是像号令之符一样,持雄石的人的命令会直接强夺持雌石的人的神志,那这到头来根本就和号令之符没有区别,即便修补了闵渊的魂魄,也只是做出了一个套着闵渊壳子的木恬而已。
木恬必须得再闵冉身上试一试,两心通宝石的命令和本人的意志冲突时,本人到底还能不能保留自己的意识。
生死,绝对是这种冲突最激烈的时刻。
现在看来,两心通不像号令之符,它虽然能看到人的内心,却只能控制人的身体。
很奇怪,但对木恬来说很不错。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去王崇喜那领些赏银子去吧,不走禁庭卫的公账,走我的私库,算是我谢你的。”
“帮着干活了的人,也都一律放赏,具体每个人赏多少,你来定夺,拟好了册子呈上来就行,我叫禁庭卫处拨银子。别忘了给你自己也拨一份,不要太少,以免下头的人拿少了心里不满,拿多了乱了尊卑。”
木恬为人不算大方,对自己的生活和人情往来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吝啬,只是对自己手下干活的人,该给的绝不克扣。
尤其是对闵冉,自从闵渊走了之后,木恬就特别喜欢赏他东西。
“明日午夜,你一个人端一碗公鸡血来春禧殿,不要声张,我会屏退府内侍卫。”
“!”
“你想你阿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