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于夏末》周上崎

10、光影、距离与未诉诸口的永夜

　　周六的早晨，阳光毫无保留地洒满枝江市，昨日的雾气荡然无存，天空是一种洗练过的、纯粹的蓝。言乐起得比上学日还早，在衣柜前踌躇了将近半小时，最终选了一条简单的白色连衣裙，裙摆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淡蓝色碎花。她仔细扎好头发，甚至尝试用一点点水试图驯服那撮呆毛，虽然效果甚微。
　　不到八点半，她就站在了市美术馆那栋颇具现代感的灰色建筑前。阳光有些刺眼，她用手遮在额前，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束缚。每一秒的等待都被无限拉长，她反复检查着裙摆，确认着帆布包里素描本和铅笔的存在。
　　当时钟指针终于滑向九点整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准时出现在视野尽头。
　　迟忘语穿着宽松的亚麻质地上衣和同色系的长裤，依旧是双马尾，却比平日多了几分随性的艺术气息。她手里拿着两张票，穿过阳光向她走来，脸上带着清浅而真实的笑意。
　　“等很久了？”忘语走到她面前，声音里带着晨跑后的微喘。
　　“没有，刚到。”言乐连忙摇头，脸颊不受控制地泛红。忘语的目光落在她的连衣裙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弯起眼睛：“很漂亮。”
　　简单的三个字，让言乐感觉周围的阳光都瞬间变得更加热烈了。
　　美术馆内部是另一个世界。冷气开得很足，光线被精心设计过，柔和地聚焦在一幅幅展品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类似旧纸张和木料的味道，混合着一种绝对的寂静，只有她们极轻的脚步声和偶尔压低嗓音的交谈。
　　展览的主题是“光影与色彩的边界”。展出的画作和装置艺术大多风格前卫，用大胆的色块、扭曲的线条和巧妙的光影效果，探讨着存在、虚无与感知的模糊地带。
　　言乐看得有些入迷，也有些困惑。这些作品与她平时喜欢的清新插画截然不同，它们更抽象，更富有冲击力，也……更接近她偶尔在忘语素描本里瞥见的那种，隐藏在平静表象下的暗流。
　　忘语看得很认真，她在每一幅作品前都会停留很久，眼神专注，时而蹙眉，时而恍然。她偶尔会侧过头，在言乐耳边用气音低声解释一两句，关于构图，关于色彩的对抗与融合，关于艺术家想捕捉的、那些转瞬即逝的光影瞬间。
　　她的气息拂过耳廓，带着温热和一丝薄荷的清凉。言乐半边身体都有些发麻，心思早已不在画作上，而是完全沉浸在这种过于亲密的距离里，沉浸在那把清冷嗓音所编织的、关于艺术与感知的微妙世界里。
　　她们走到一个独立的展区，这里的光线格外幽暗。正中央悬挂着一件大型装置作品，名为《永夜》。它由无数片深浅不一的黑色、藏蓝与深灰色的透明碎片组成，从天花板垂落，形成一个巨大的、不断缓慢旋转的漩涡。一束极细的白色冷光从顶部射下，穿透这些碎片，在四周的墙壁和地板上投射出无数流动的、破碎的光斑，如同星辰湮灭前最后的光芒，又如同深海中孤独闪烁的磷火。
　　整个空间静谧而压抑，却又美得惊心动魄。
　　言乐被这景象震慑住了，她仰着头，看着那片缓慢旋转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与其中挣扎的光点，心里莫名地泛起一阵酸楚。这景象，让她想起了忘语偶尔流露出的、那种与世界隔着一层玻璃的疏离感。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忘语。
　　忘语静静地站在那里，仰望着《永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眼睛倒映着那些破碎流动的光斑，深邃得像两口古井，所有的情绪都被收敛其中，看不真切。但言乐能感觉到，她周身的气息变了，一种沉重的、几乎是悲伤的东西，无声地弥漫开来。
　　言乐的心轻轻揪紧了。她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伸手握住忘语的手，想要驱散那片笼罩在她身上的、无形的“永夜”。
　　她犹豫着，手指在身侧微微蜷缩。
　　就在这时，忘语却轻轻吁出了一口气，极其轻微，几乎融入了展馆的寂静里。她转过头，看向言乐，嘴角努力牵起一个习惯性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弧度，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有点压抑，对吗？”她轻声问，声音比刚才更加低哑。
　　言乐用力点了点头，心里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不是作品压抑，是你看起来……很难过。
　　但她终究没有说出口。她只是看着忘语，看着那双努力掩饰着什么的眼睛，一种混合着心疼、无力与愈发强烈的想要了解她的欲望，在胸腔里翻涌。
　　忘语避开了她的视线，重新将目光投向那片《永夜》，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言乐的解释：
　　“有时候觉得，光和影，就像希望和绝望，彼此依存，无法分割。最深的黑暗里，或许藏着最极致的光……只是，找到它，需要很大的运气和勇气。”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言乐心湖，激起层层涟漪。她似乎触碰到了忘语内心更深层的东西，那片她从未对人言说的、荒芜而寒冷的领域。
　　她们在《永夜》前站了许久，直到忘语似乎整理好了情绪，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走吧，去下一个展厅。”
　　转身离开时，言乐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那片旋转的黑暗与破碎的光。她悄悄将手伸进帆布包，握紧了里面的素描本和铅笔。
　　她忽然很想把刚才那一刻的忘语画下来——那个站在《永夜》之前，周身笼罩着无声悲伤，眼神却依然在寻找光点的忘语。
　　这个约定好的、充满光与影的周六，因为这片意外的“永夜”，在言乐心中留下了远比色彩和构图更深刻的印记。她知道，关于迟忘语这个人，她所了解的，或许仅仅是浮于光影表面的，很小的一部分。
　　而隐藏在那之下的，是怎样的一片深海呢？她想要探寻，哪怕那深处，是连光都需要勇气才能抵达的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