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于夏末》周上崎

11、余晖、门扉与未曾设想的靠近

　　从美术馆那片令人窒息的《永夜》中脱离，重新踏入被盛夏阳光包裹的街道，言乐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光线刺目，车水马龙的喧嚣扑面而来，世界恢复了它原本的、过分鲜活的色彩。然而，那片缓慢旋转的黑暗与忘语凝视它时无声的侧影，却像一枚冰冷的烙印，清晰地刻在了她的心底。

　　回去的路上，忘语变得异常沉默。她走在言乐身侧，目光有些放空，仿佛灵魂还滞留在那片幽暗的展区里。之前看展时那种专注的、偶尔带着灵动的解说姿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将自己与外界隔开的薄膜。

　　言乐几次想开口，想问“你还好吗”，想问“那片《永夜》让你想起了什么”，但话语在喉咙里滚了几圈，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她害怕贸然的询问会打破某种脆弱的平衡，会将忘语推回那个她无法触及的角落。她只能沉默地跟着，时不时偷偷瞥一眼忘语紧抿的唇线和低垂的眼睫，心里的担忧像藤蔓般悄然滋长。

　　她们没有直接回家。忘语带着她，拐进了一条远离主干道的、相对安静的老街。夕阳将建筑物的影子拉得很长，空气里飘着老街特有的、陈旧而安详的气息。

　　最终，她们在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公寓楼前停下。外墙的漆色有些剥落，露出里面灰扑扑的水泥，楼道口狭窄而昏暗。

　　“我住这里。”忘语停下脚步，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她抬起头，望向其中一扇窗户，眼神复杂。

　　言乐有些意外。她从未想过忘语会主动带她来自己住的地方。这个地方，与忘语平时给人的那种时而元气、时而疏离、偶尔带着一丝职场干练的印象，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它过于……朴素，甚至带着点被生活磨损的痕迹。

　　“要……上去坐坐吗？”忘语转过头看她，问得有些犹豫，手指无意识地捏着帆布包的带子，“可能……有点乱。”

　　言乐的心猛地一跳。这是一个比美术馆邀约更私人、更深入的邀请。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用力点了点头：“好！”

　　楼道里果然光线不足，弥漫着淡淡的潮湿气味和老旧木头的气息。忘语住在三楼。她用钥匙打开房门，侧身让言乐先进。

　　房间不大，是一室一厅的格局，但收拾得异常整洁，甚至可以说……空旷。客厅里只有一张简单的沙发、一个小茶几和一个小小的书架，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书籍和文件夹。墙壁是干净的白，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靠近窗边的墙上，钉着几张看起来像是她自己画的设计草图，线条简洁利落。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秩序感，以及一种……孤独的味道。

　　这与言乐想象中充满个人气息的“家”很不一样。它更像一个临时的落脚点，一个被精心维持着表面平静，却缺乏生活温度的壳。

　　“随便坐。”忘语低声说，将钥匙放在门口的矮柜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走到窗边，拉开了半掩的窗帘，夕阳的余晖瞬间涌入，给这间过于清冷的房间镀上了一层暖色，却也更清晰地照出了它的空旷。

　　言乐有些拘谨地在沙发边缘坐下，目光不由自主地四处打量。她看到茶几上放着一本翻开的、正是之前在榕树下看的那本设计图册，旁边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水。一切都井然有序，却让言乐心里莫名地发紧。

　　忘语去厨房倒水。言乐的视线被沙发角落里的一个东西吸引——那是一个小小的、看起来有些陈旧的药瓶，半掩在靠垫的褶皱里。瓶身上的标签有些磨损，但依稀能看到某个她不太熟悉的化学名称。

　　她的心倏地一沉。某种不好的预感悄然浮现。

　　忘语端着两杯水回来，看到言乐的目光定格在那个药瓶上，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水杯放在言乐面前的茶几上，然后走过去，极其自然地将那个药瓶拿起，放进了旁边的抽屉里。

　　“没什么，一些维生素。”忘语的声音平静无波，重新在言乐对面的地板上坐下，蜷起双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她避开了言乐探究的目光，转而望向窗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天空。

　　这个欲盖弥彰的动作，比任何解释都更让言乐感到不安。维生素？她不信。那片《永夜》带来的压抑感，这个过于整洁空旷的房间，还有那个被匆忙藏起的药瓶……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同一个方向，那个迟忘语一直试图隐藏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房间里陷入一种令人心慌的沉默。夕阳的光线在缓慢移动，将忘语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射在光洁的地板上。她抱着膝盖坐在那里的样子，看起来格外脆弱，像一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

　　言乐看着她被余晖勾勒出的、带着淡淡忧伤的侧影，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发疼。她忽然明白，那个在别人面前表现得或亲切或疏离、游刃有余的迟忘语，或许只是她精心扮演的一个角色。而真实的她，孤独、疲惫，可能正被某种她无法想象的痛苦啃噬着，却选择了一个人躲在这个安静的壳里，默默承受。

　　她不再害怕会打破平衡，也不再满足于仅仅站在门外窥探。

　　“忘语。”言乐轻声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坚定。

　　忘语缓缓转过头，看向她，眼神里带着询问，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备。

　　言乐深吸一口气，鼓足了所有的勇气，直视着那双深邃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如果……如果觉得累的话，可以不用一直笑着，也没关系的。”
　　“如果觉得那片‘永夜’太黑，找不到光……可不可以，让我陪你一起找？”

　　话音落下，房间里静得能听到灰尘在光线中飞舞的声音。

　　忘语怔住了，她看着言乐，看着那双清澈眼眸里毫不掩饰的心疼、担忧和一种近乎固执的温柔。那层一直被她精心维持的、隔绝外界的薄膜，似乎在这一刻，被这句直白而笨拙的话语，轻轻地、却不容抗拒地，戳开了一个口子。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或许是习惯性的否认，或许是轻描淡写的带过。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那一直紧绷着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下来。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夕阳，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正在一点点融化。

　　夕阳的光线愈发浓郁，将整个房间浸泡在一种温暖而哀伤的色调里。言乐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她知道，有些门，一旦尝试推开，就需要给予门内的人，足够的时间来决定，是将其彻底打开，还是重新紧闭。

　　但无论如何，她已经站在了门口。并且，她不打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