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执念与新生 ...


  •   黑沉沉的,像浸了水的破棉絮,裹着人喘不过气。她在里头漂,没个方向,也没个时辰。只记得些碎片子 —— 白得扎眼的光,溅在脸上的血,还有嚎叫声,短得像被掐断的鸡脖子,它们交织、旋转,构成一座永无止境的炼狱,将她紧紧包裹。身上也不是个滋味,一会儿像扔在灶膛里,皮肉都要烤化;一会儿又像掉在冰窖,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寒,连想事儿都费劲。

      不知在这片意识的深渊挣扎了多久,一丝微弱的暖意,如同黑暗中破晓的第一缕光,撬开了沉重的黑暗。那暖意从干裂欲燃的唇舌间渗入,清冽甘甜,带着生命的气息,滋润着她近乎枯萎的生机。紧接着,一股温和却异常坚韧的力量,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开始在她那近乎彻底干涸、布满暗伤的经脉中缓缓流淌、浸润。所过之处,那令人绝望的崩坏感被一点点抚平,虽然远未愈合,可那往下坠的劲儿,总算歇了些 —— 没再往那无底的黑洞里掉了。

      她攒了最后点劲,跟扛着磨盘似的,把眼皮掀开条缝。先是模模糊糊的,就见些光影晃来晃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瞧清楚。

      凑在跟前的是张老脸,胡子乱蓬蓬的,跟荒草似的,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进草籽。可这张邋遢的脸,偏偏长了双亮眼睛 —— 像山里头没被人碰过的泉,清得很,里头没有可怜,没有同情,就只有股子看新鲜玩意儿的劲儿,直勾勾盯着她,跟看地里长出来的怪庄稼似的。

      “啧,醒了?” 老者缩回搭在她腕子上的手,那手糙得像树皮,“命倒是硬。魂儿都快散了,换个人早凉透了,偏偏你这破身子骨,还能兜住。”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眉头皱着,跟见了怪事似的,“就是这脑子里头,跟被野牲口踩过八百遍似的,乱得不成样。”

      她盯着老者,脑子里空空的。记忆像摔碎的瓷碗,碴子尖得很,却拼不起来。烧得焦黑的房子,踩上去咯吱响的碎木,还有走不完的路,累得恨不得栽在地上 —— 这些东西一股脑涌上来。还有昏过去前,眼角瞥到的白衣角,飘过来的半句话,都模模糊糊的。

      “你……” 她想说话,嗓子里却跟塞了砂纸似的,只挤出点嘶哑的气音,嘴唇裂得疼,一说话就渗血。

      “我什么我?” 老者打断她,伸手掏了掏耳朵,弹了弹不存在的耳屎,半点不客气,“老夫道号清虚子,走路上看见你倒在溪边,半只脚都进了鬼门关,顺手捞了一把。” 他盘腿坐在草地上,跟在自家院子里似的随便,从腰上解下酒葫芦,红漆掉得差不多了,拔开塞子灌了口,才用那亮眼睛瞥她,“小丫头,打哪儿来?叫什么?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

      从哪儿来?叫什么?

      这俩问题像生锈的钉子,猛地扎进脑子里,疼得她太阳穴突突跳。她皱紧眉头,脸都扭在了一块儿。熟悉的脸,顺口能叫出的名字,灶台上冒热气的粥 —— 这些都被一层血糊糊的雾裹着,怎么抓都抓不住。只有些尖刺刺的感觉,像扎在肉里的碎玻璃,清清楚楚的。

      “村子…… 没了。” 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睛空落落的,盯着前面的草,声音轻得像风,可其中的含义沉得能压垮人。

      清虚子没说话,又灌了口酒,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草地上。他盯着女孩,眼睛里没什么波澜,跟看惯了这种事儿似的。

      “弟弟…… 才六岁,等着我采药回去煮……” 她的声音开始抖,像秋风里的芦柴,眼眶酸得厉害,却掉不出眼泪 —— 泪早被那场火烧干了,“阿爸…… 阿妈…… 也没了。” 每叫一个称呼,都像往心口按了块烧红的铁。

      “张叔家的娃,才刚会跑;王婶还欠我半块糖…… 都没了。”

      她断断续续地说,没个章法,只是把心里头那些血淋淋的碎碴子,一股脑倒在这陌生老者跟前。

      清虚子还是没说话,可那随意的目光,从女孩煞白的脸上移开,慢慢往下,落在她的脚上。草鞋早烂成了布条,挂在脚趾上,脚底板的血痂结了又破,沾着草籽和泥,能看见白森森的骨头尖。他的眉头动了动,嘴唇抿着,小声念叨着什么,跟说绕口令似的。要是有懂行的在这儿,能看见几缕黑丝丝,跟活物似的,缠在女孩的脚踝上,想往肉里钻,却被股子看不见的劲挡着,钻不进去。

      “唉……” 过了半天,清虚子才叹口气,那口气里没多少伤心,倒满是看透世事的麻木,“这样的事,不算新鲜。尸横遍野,烧得只剩灰,在这修仙的地界里,天天都有。”

      他抬起眼,看着女孩空落落的脸,语气平得像说天气:“那些修仙的,求的是长生,盼的是大道。活太久了,见的死人多了,心就硬了,要么麻木,要么就变了态。好些老家伙,活成了怪物,眼里就没‘手下留情’这四个字。凡人村落?王朝换了多少代?在他们眼里,跟路边的草、沟里的虫没两样。高兴了,懒得理;不高兴了,或者碍着他们的事了,随手抹了,跟掐死只蚂蚁似的。”

      他顿了顿,嘴角扯了扯,有点嘲讽的意思,又有点无奈:“还有更狠的,把杀人当乐子,当修行。北边那个叫‘血剑仙’的,最爱拿活人试剑,还说什么‘用活人血,磨最好的剑’。听说他每次出关,都要找个热闹的镇子,练他的新招式。每年死在他剑下的,比你这村子的人多十倍、百倍。又能怎么样?” 他冷笑一声,“名门正派?他们自己屁股底下的脏事都擦不干净,谁敢管?谁能管?不过是‘弱肉强食’四个字,再添个注脚罢了。”

      女孩愣住了,清虚子的话像把冰凿子,把她心里头那点只围着自己疼的壳,凿开了个大缝。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些脸 —— 张叔的脸被烧得变了形,阿弟哭着喊 “姐”,阿妈伸手想抓她,却被光吞了。原来…… 这样的惨事,不是只落在她一个人头上?原来在这天地间,每时每刻,都有像她一样的人,被那些 “强者” 随便捏死,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到头顶,她的身子抖得厉害,牙都在打颤。她不说话了,把脸埋在膝盖里,身子缩成个团,像想把自己藏起来,躲掉那些看不见的恶意。

      清虚子看着她这副快被压垮的样子,摇了摇头,没再往下说。他伸出手,在女孩脚踝上挥了挥,一道微光闪了闪,那些黑丝丝跟见了太阳的雪似的,没了踪影。他站起来,拍了拍道袍上的草屑,语气又变回了之前的平淡:“能醒过来,保住这条命,算你祖上积德。这世道就是这样,想活,就找个偏地方,苟着吧。” 他说着,就要转身走,跟完成了件无关紧要的事似的。

      可他刚转过身,衣角还没飘起来,就听见身后传来个声音 —— 沙哑,微弱,却像烧红的铁,硬得很:“没人制止他们吗?”

      不是问,是确认 —— 确认这世道是不是真的成了地狱。

      清虚子的脚步停住了。他慢慢扭过脖子,看向那个瘫在地上的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她用胳膊撑着,坐起来了。脸煞白,像张浸了水的纸,嘴唇裂得流血,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里头像有团火,穿透了虚弱,穿透了疼,直直地盯着他。

      他看着她,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没人敢。想管的,没那本事,跟拿鸡蛋碰石头似的;有本事管的,要么跟他们一伙,要么就看着,不管。”

      女孩的胳膊抖得更厉害了,可还是撑着,想把背挺得直一点。她仰着头,一字一句,说得慢,却重得能砸在地上:“那就我来。”

      清虚子慢慢转回身,面对着她。他笑了,那笑里满是嘲弄,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你知道修仙要什么?要灵根,要机缘,要天大的运气!” 他的目光扫过女孩的身体,像刀子似的,“我刚才给你疗伤,早看清楚了 —— 你这灵根,杂得很,弱得很,跟地里的石头差不多!你拿什么修仙?凭你这点恨?还是凭你这弱不禁风的身子?”

      面对这直白的羞辱,女孩脸上没点怒色,也没点动摇。她迎着清虚子的目光,那双见过地狱的眼睛里,烧着的不是恨,是一股“非做成不可” 的劲,比恨还硬。

      “我要是做不到,” 她的声音不高,还带着气弱的颤音,可每个字都像敲在石头上,“就跟我家人一样,成了荒地里的野鬼,没人记得。” 她深吸了口气,那口气像吸进了所有的劲,“我要是做到了,那些跟我阿爸阿妈、跟我弟弟一样的凡人,或许…… 就不用遭这份罪,或许…… 能活下来。”

      她死死盯着清虚子的眼睛,又说了一遍,说得更坚定:“我要做到。”

      清虚子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像戴了个假面具,接着慢慢碎了,没了踪影。

      他不再说话,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结。他第一次,真正地、用一种近乎解剖的姿态,仔细地、一寸寸地审视起眼前这个瘦小得可怜的女孩。他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直视她灵魂最本质的构架,衡量她信念的纯度与重量。他再次伸出手,这一次,不再是搭在手腕,而是虚按在她腹部丹田的位置,闭上眼睛,将一丝极其精纯的灵识探入其中,细细感知着那近乎荒芜的资质。

      起初,他眉头紧锁,似乎再次确认了那“顽石”般的根骨。但下一刻,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猛地睁开了双眼,瞳孔急剧收缩,脸上写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周围的天地灵气,在此刻,竟然因为女孩那番发自灵魂深处、以自身命运为赌注、坚定到撼动心神的宏愿,而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违背常理的波动!那并非依靠灵根天赋对灵气产生的自然吸引,而是……而是某种更本质的,与意志、与信念、与某种潜藏在灵魂深处的、连他也无法理解的特质相关的东西,引动了周遭灵气的共鸣与汇聚!虽然那汇聚的速度慢得令人发指,量也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这现象本身,就已颠覆了他数千年的认知!

      他呆愣住了,如同泥塑木雕般站在原地,半晌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死死地盯着女孩那双清澈见底、却又仿佛蕴含着星辰生灭般力量的眼眸。许久,他脸上所有的随意、淡漠、嘲弄都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许久未曾显露过的、沉淀了岁月与智慧的认真与凝重。

      他缓缓放下虚按的手,仿佛那动作有千钧之重。他沉声开口,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我信你了,丫头。”

      女孩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双一直强撑着的、亮得惊人的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水光。那不是软弱的泪,而是长久以来紧绷到极致、孤独面对整个世界的绝望之弦,终于得到了第一声、也是唯一一声认可与回应时,难以抑制的、来自灵魂的震颤。她瘦小的肩膀微微抽动了一下,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又仿佛从此扛起了比山岳更沉重的使命。

      清虚子继续说道,声音低沉而严肃:“你要做的事,是逆天而行,是与整个修真界积重难返的规则为敌。不简单,太难了。这天大的修真界,宗门林立,巨擘盘踞,人心鬼蜮,复杂得超乎你的想象。弱肉强食,是这里唯一的铁律。你一个小姑娘,无依无靠,前路茫茫,遍地荆棘,老夫甚至不知道,你能在这条路上……走出多远。”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丈量着她苍白却坚毅如磐石的小脸。

      “但你今日在此地遇到我,便是冥冥之中的定数,是你命里该有的一段缘法。”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最终,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和坚定,“就冲你刚才那番以凡人之躯欲撼天地的混账话,就冲你这份连天道似乎都为之侧目的‘执念’,老夫决定,破例带你入这修真界的门。”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划定了未来的界限:

      “那以后,路怎么走,是正是邪,是仙是魔,能走多远,是名动天下还是默默无闻,是得证大道还是中途夭折……就全在你。”

      听到这番话,女孩那双一直强撑着、仿佛燃尽生命也要保持清明的眼睛里,积蓄的水光终于化作两行清泪,悄无声息地滑落,冲刷着脸上的污迹,留下两道湿痕。她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感激涕零,那泪水仿佛只是身体本能地排出过多的情绪负担。所有的悲恸,所有的绝望,所有的愤怒,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的起点,转化成了某种更冰冷、也更坚硬的东西。

      她看着清虚子,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决绝,所有的托付,都化作了最简单、也最沉重的三个字。她用那双颤抖得几乎无法支撑的手臂,再次努力地将上半身撑得更高一些,用一种近乎匍匐、却带着最古老庄重礼仪的姿态,深深地,将额头抵在了冰冷的地面上,用尽此刻所能发出的最坚定的声音,低声道:

      “请……师父教我。”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动的誓言,只有一种将破碎的过去与不可知的未来,连同自己整个生命与灵魂,都全然托付出去的决然。这一刻,她不再仅仅只是一个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可怜孤女,而是一个亲手为自己选择了布满刀山火海、却义无反顾踏上的行者。

      清虚子看着她以头触地的瘦小背影,看着她那即使匍匐在地,脊梁也透着一股不肯弯折的倔强,良久,苍老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好。”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