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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顽石之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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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虚子带着阿璃,并未御剑飞行,也未施展什么缩地成寸的神通,只是如同寻常旅人般,不紧不慢地行走在山野之间。
阿璃沉默地跟在后面,每一步都踏得艰难。身上的伤口虽被清虚子简单处理过,不再流血,但疼痛依旧尖锐。更沉重的是精神上的疲惫,以及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血色与尖啸。她低着头,目光落在老人那双看似寻常、却纤尘不染的云履上,仿佛那是茫茫黑暗中唯一可以追随的光点。
走了不知多久,清虚子在一处林间空地停下,找了块平整的青石坐下,又摸出了他的酒葫芦。
“歇会儿。”他瞥了一眼几乎要站立不稳的阿璃,“丫头,知道你身上最值钱的是什么吗?”
阿璃茫然抬头,嘴唇动了动,干裂的唇上渗出血珠。她摇了摇头。她一无所有。
“是你这股子‘执念’。”清虚子灌了口酒,浑浊的眼睛里透着精光,“修仙之辈,灵根资质固然重要,但心性意志,有时更能决定一个人能走多远。你这丫头,根骨差得像块糊不上墙的烂泥,可心里头这把火,烧得比许多所谓的天才都旺。”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但也正是这把火,一个不慎,就能把你烧得魂飞魄散。”
阿璃似懂非懂,只是紧紧抿着唇。
“罢了,现在与你说这些还早。”清虚子摆摆手,“你既叫我一声师父,我便先与你讲讲,何为‘修仙’,何为‘灵根’。”
他随手折下一根枯枝,在地上划拉着。
“天地有灵气,吐纳可长生。修仙,便是引天地灵气入体,炼化己身,突破凡胎枷锁,求得逍遥与力量的过程。而‘灵根’,便是人体内沟通天地灵气的桥梁。桥越好,引气越快,修行自然事半功倍。”
他用枯枝点了点地:“寻常修士,灵根分金木水火土五行,各有优劣。单系灵根最佳,谓之‘天灵根’,修行速度一日千里。双系、三系次之,灵根越杂,修行越慢,需平衡五行,事倍功半。”
然后,他抬起眼皮,看着阿璃,语气平淡却残酷:“而你,五行俱全,看似圆满,实则每一行都微弱不堪,彼此纠缠制约,近乎于无。在修仙界,你这资质,被称作‘顽石’、‘朽木’,是公认的……废物体质。”
“废物体质……”阿璃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她并不意外,从清虚子之前的反应就能猜到。但亲耳听到这判词,心还是像被针扎了一下。
“所以,”她抬起头,眼神里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我无法修仙?”
“按常理而言,是的。”清虚子放下酒葫芦,“你这样的资质,别说筑基金丹,便是引气入体,都可能耗费十年八年,终其一生,恐怕连炼气中期都难以触及。”
阿璃沉默着,低下头,看着自己粗糙的、布满细小伤口的手掌。
就在清虚子以为这丫头会被这现实击垮时,却听到她轻声问,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师父,您说过,信我。”
清虚子微微一怔,看向她。
阿璃也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曾经空洞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着幽暗而坚定的火苗:“既然有路,再难,我也要走。废物体质……那就用废物体质的方法走下去。”
清虚子看着她,看了许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惊起了林间的飞鸟。
“好!好一个‘用废物体质的方法走下去’!”他笑声戛然而止,目光锐利如刀,“那老夫就告诉你,你这顽石之躯,唯一的生路在哪里!”
“灵根孱弱,无法高效引气,那便不走那精细操控灵气的路子!你的桥窄,那就别想着过轻车快马,给老子用最笨的办法,用你的身体,去硬扛,去硬吸!”
“体修?”阿璃模糊地捕捉到这个词汇。
“不错!就是体修!”清虚子站起身,身上陡然散发出一股磅礴的气势,虽一闪而逝,却让阿璃呼吸一窒,“以灵气为锤,以肉身作铁,千锤百炼,破而后立!将每一寸血肉,每一根骨骼,都打造成承载灵气的容器!别人用灵根吸引灵气,你便用你的身体,去‘吃’下灵气!”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阿璃:“这条路,比寻常功法痛苦百倍千倍,进展缓慢,且凶险异常,稍有差池,便是经脉尽碎,肉身崩毁的下场!丫头,你敢吗?”
阿璃几乎没有丝毫犹豫。
她上前一步,再次跪倒在清虚子面前,以头触地:
“请师父教我!”
夜色渐深,林间燃起了一小堆篝火,驱散了些许寒意。
清虚子并没有立刻传授什么高深功法,只是让阿璃盘膝坐在火堆旁,尝试去“感受”所谓的天地灵气。
“闭上眼睛,放空思绪,勿念勿想,试着去捕捉周身空气中,那些游离的、微弱的光点或暖流。”清虚子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沉静。
阿璃依言照做。她努力摒弃脑海中翻腾的血色与杂念,将全部心神沉静下来。时间一点点过去,她什么也没感受到。只有夜的凉,火的暖,以及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块真正的顽石,隔绝了所有外界的信息。
“感受不到,是正常的。”清虚子似乎看穿了她的沮丧,“你这资质,若能轻易感受到,那才是怪事。继续,静心。”
阿璃咬了咬牙,继续尝试。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精神疲惫至极,意识都有些模糊的时候,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一些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五颜六色的小光点,如同夏夜的萤火,在她周围的虚空中漂浮。
它们很模糊,时隐时现,仿佛随时会消散。她试图去捕捉,去吸引,那些光点却对她毫无反应,甚至有些在她心神靠近时,如同受惊的小鱼般倏然远离。
她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喘息着,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师……师父,我好像,看到了一些……光点,但它们不理我。”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焦急。
清虚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了然。他点了点头:“能在第一夜便模糊感知到灵气存在,看来你的魂识,比你的灵根强上不少。至于它们不理你……”他嗤笑一声,“你这‘顽石’之名,岂是白叫的?灵气也挑食,你这身子,在它们看来,就是块啃不动的硬骨头,自然懒得搭理。”
阿璃的眼神黯淡了一瞬。
“但你说过,”清虚子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导,“你要‘吃’下它们。”
阿璃一怔,看向清虚子。
“它们不理你,你就不会自己去抢吗?”清虚子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蛊惑力,“用你的意志,你的念头,你的‘想要’,去强行捕捉,去撕扯,将它们硬生生拽进你的身体里!别管什么功法路线,别管什么经脉窍穴,先给我‘吃’进去!”
用抢的?阿璃的心跳骤然加速。这完全颠覆了她对修仙温文尔雅的想象。
她再次闭上眼睛。这一次,她不再试图去温和地沟通、吸引。她回忆着村毁人亡的惨状,回忆着清虚子描述的修真界的残酷,回忆着自己立下的誓言……一股炽烈而决绝的意念,如同无形的触手,猛地扑向周围那些漂浮的、疏离的灵气光点!
粗暴,笨拙,毫无技巧可言。
那些灵气光点剧烈地挣扎、抗拒,带来一阵阵精神上的刺痛和眩晕。但她不管不顾,只是疯狂地、执拗地用自己的意念,将少数几粒最微弱、最迟钝的灵气光点,强行包裹,然后狠狠地“拖”向自己的身体!
“嗡——”
一声轻微的震鸣在她体内响起,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塞进了不属于它的地方。几缕细微却异常暴烈的气流在她体内胡乱冲撞,带来针扎般的刺痛,让她浑身一颤,脸色瞬间苍白。
她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气,额头上青筋隐现。
“感觉如何?”清虚子慢悠悠地问。
“……疼。”阿璃老实回答,声音有些发颤,“它们在……乱撞。”
“哼,囫囵吞枣,自然消化不良。”清虚子哼了一声,“但好歹,你算是‘吃’下去了第一口。记住这种感觉,记住这疼痛。这便是你未来要走的路——一条抢夺、吞噬、强行炼化的路。”
他看着阿璃苍白却异常明亮的脸,缓缓道:“此非正道,近乎魔道。痛苦且艰难,你,可还想继续?”
阿璃抬手抹去额角的冷汗,感受着体内那几缕横冲直撞的微弱气流带来的持续刺痛,她抬起头,看着跳跃的篝火,一字一顿地说:
“继续。”
接下来的几日,清虚子并未急着赶路,而是带着阿璃在这片山林中暂住下来。
他正式开始传授阿璃最基础的炼体法门——一套名为《基础锻体诀》的动作,配合着清虚子口述的、极其粗暴的引气心法。
所谓的引气心法,核心只有一个字:抢。
用意念强行捕捉灵气,纳入体内,然后通过《基础锻体诀》的动作,引导(或者说逼迫)这些不驯服的灵气去冲刷、捶打肉身。
过程苦不堪言。
每一次引气,都像是用钝刀子割裂精神。每一次锻体,都如同被无数细小的钢针穿刺筋骨。阿璃常常在练习中疼得浑身冷汗,脸色煞白,甚至好几次直接晕厥过去。
但她醒来后,总是默默爬起来,擦掉嘴角因为内腑震动而溢出的血丝,继续练习。
清虚子大多数时候只是冷眼旁观,偶尔在她行将出错或者实在支撑不住时,才会出言提点或是弹出一缕温和的灵力护住她的心脉。
他看着她一次次跌倒,一次次爬起,看着她稚嫩的脸上渐渐褪去了最初的彷徨与悲痛,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
这天傍晚,阿璃刚刚完成一轮极其痛苦的锻体,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虚脱地靠在一块石头旁喘息。
清虚子走到她身边,丢给她一个野果。
“感觉如何?”
阿璃接过果子,咬了一口,酸涩的汁液让她精神微微一振。她仔细感受了一下身体,虽然依旧疲惫疼痛,但似乎……力气比前几天大了一点点,身体也隐约轻盈了一丝。最重要的是,体内那几缕原本胡乱冲撞的灵气,似乎温顺了微不可查的一丝,与肉身的融合度也高了少许。
“好像……有点用。”她轻声说。
“哼,若是连这点用处都没有,那这功法也未免太废物了。”清虚子在她旁边坐下,“你的进步,比老夫预想的还要慢。照这个速度,想要拥有炼气一层修士的实力,恐怕也得一年半载。”
阿璃沉默地听着,没有气馁。慢,总比没有希望好。
“不过,你的意志力,倒是让老夫刮目相看。”清虚子话锋一转,看着天边逐渐暗淡的晚霞,“老夫当年见过的所谓天才,能在这种痛苦下坚持三天的,都算心性不错了。”
阿璃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新旧伤痕的手掌,低声道:“疼,比忘了好,比死了好。”
清虚子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夜色渐浓。
清虚子忽然开口:“丫头,我们在此地盘桓数日,根基算是勉强为你打下。明日,我们便该动身了。”
阿璃抬起头:“去哪里?”
“去一个,目前唯一可能收留你的地方。”清虚子嘴角勾起一抹有些古怪的弧度,“合欢宗。”
阿璃愣住了。这个名字,她隐约听村里的老人提起过,总是伴随着一些暧昧不清、又带着鄙夷的词汇。
清虚子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嗤笑道:“怎么?觉得那是藏污纳垢之所?”
阿璃摇了摇头,眼神清澈:“师父带我去的地方,不会错。”
清虚子看着她全然信任的眼神,倒是沉默了一下,才道:“合欢宗……功法路子是有些特别,名声也确实不太好听。但它能在修真界立足,自有其道理。那里鱼龙混杂,规矩也相对松散,对你这种‘异类’,包容性反而比其他那些道貌岸然的正道宗门强得多。”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而且,那里最不缺的,就是不服,和被看不起的人。你去了,正好。”
阿璃似懂非懂,但她抓住了最关键的信息——那里可以收留她,可以让她继续修炼。
“我去。”她没有任何犹豫。
清虚子点了点头,站起身:“早点休息。明日,便要真正踏入这修真界了。记住,从你踏入合欢宗山门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凡人阿璃,而是修士阿璃。前路艰险,好自为之。”
阿璃看着清虚子走入黑暗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伤痕累累却隐隐蕴含着新力量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修士,阿璃。
她默念着这个新的身份,眼中那簇幽暗的火苗,在夜色中燃烧得更加坚定。
前路已定,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