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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药草与灰烬 ...


  •   山里的天醒得早,东边刚泛点白,林子里的雾就浓得化不开,沾在草叶上往下滴水,打在手上凉丝丝的。

      她蹲在背阴的石头后头,手里攥着把小采药锄,一下下轻着挖。土是湿的,闻着有股烂叶子的腥气。她不敢用劲,怕把那几株清心草的根挖断 —— 这是最后几株了,赤脚郎中开的方子,就差这味主药。

      一想到阿弟,她的心就发紧。那孩子前几日贪耍淋了雨,到夜里就烧起来,小脸烫得吓人,咳嗽声细得跟小猫似的,攥着她的衣角迷迷糊糊喊 “阿姐”。她一晚上没合眼,天不亮就背了竹篓进了山。

      “齐了。” 她低声说,把带泥的草药小心放进竹篓底,用布帕盖好。脑子里已经显出阿弟喝药的模样:皱着眉喊苦,可喝完没一会儿,脸色就缓过来,又能笑着扯她的袖子要糖吃。那笑比太阳还暖,能把她累了一早上的乏气都冲散。

      她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泥,抬头看了看天。时辰还早,赶回去正好能熬第一剂药。等阿弟好了,还能把多采的草药拿到镇上换几个铜板 —— 要么给阿弟买块麦芽糖,要么扯几尺新布,给阿弟做件过冬的袄子。阿弟那件旧袄,袖子早短到手腕了。

      这么想着,她嘴角就翘了点。山风刮过来有点凉,可心里头热烘烘的。林子里的鸟叫得脆,像是也替她高兴。她加快了脚步,顺着山径往下走,身影在雾里一隐一现。

      可这份盼头,没撑多久就碎了。

      “轰 ——!”

      那声音她从没听过。不是雷,雷没这么狠,听着远;也不是山崩,山崩时脚底下会晃。这声音是从天上砸下来的,又尖又闷,像把大布帘子硬生生扯破,又像头顶上有座琉璃山塌了。耳朵里一嗡,心口就像被只冷手攥住,连气都喘不上来。

      她猛地停住脚,回头往山下看 —— 那是村子的方向。

      原先灰蒙蒙的天,这会儿竟亮得吓人,是种怪里怪气的白,像被什么东西烧过。一道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从云里闪了一下就没了,哪怕隔了这么远,眼睛也疼得慌,她下意识闭了闭眼。

      声音没了,可那静比刚才的巨响还让人憋得慌。

      风不刮了,鸟不叫了,连草叶摩擦的声音都没了。整个山像被抽走了所有动静,只剩她自己的心跳,咚咚咚撞着胸口,震得耳膜发疼。

      一股冷意从脚底往上爬,缠得她胳膊腿都僵了。

      家!

      她脑子里 “嗡” 的一声,啥都想不起来了。竹篓从肩上滑下来,草药撒了一地,她连捡都没捡。转身就往山下跑,像被惊着的鹿,脚底下的石子硌得疼也不管。

      山路陡,有荆棘刮她的脸、刮她的胳膊,划出血痕,她没感觉。草鞋被石头磨破了,脚底扎得疼,她跑得更快。肺子像个破风箱,呼哧呼哧地抽,火辣辣地疼,可她不敢停 —— 阿弟还等着吃药呢。

      她从天亮跑到太阳当头,又从太阳当头跑到日头往西斜。汗把粗布衫湿透了,干了又湿,留下一层白盐。腿早麻了,只剩本能在往前迈。

      越靠近山脚,那股不祥的味儿就越重,压得她心口发沉。

      空气里飘着股怪味 —— 不是灶房的烟火气,也不是泥土的腥气,是木头烧糊的味、布烧焦的味,还有种甜腻腻的、让人恶心的味,像是什么肉烤焦了。

      她脚步慢了,不是累的,是怕。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坠着块石头。

      等她踉踉跄跄冲出林子,能看见村口时,最后一点夕阳正落在地上,惨兮兮的。

      然后她就看见了。

      她僵在那儿,像被雷劈了似的。

      村口那棵老槐树没了 —— 原先三个人才抱得过来的树,现在就剩个焦黑的桩子,还冒着烟,跟个死了的怪兽似的。

      再往前看,啥都没了。没有高低的茅草屋顶,没有飘着的炊烟,没有围着院子的篱笆,没有鸡叫狗吠,更没有她早上出门时,在村口追着玩的孩子。

      眼里能看见的,只有一片黑糊糊的废墟。

      焦黑的梁木像断了的骨头,支棱在地上。土墙塌成了碎块,被什么东西碾得平平整整。村子中间有个大坑,深得看不见底,坑边的土和石头都变了色,是种发亮的琉璃色,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 “嗬嗬” 的声,像破风箱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吓懵了,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像个没魂的木偶,一步一步挪进那片还热着的废墟里。

      这儿是王婶家吧?王婶总爱塞给她一块烤红薯,灶房里飘出来的饭香,她和阿弟小时候总凑在门口闻。

      那儿是晒谷场吧?夏天她和阿弟躺在晒热的谷子上看星星,爹坐在旁边讲老故事,蚊子嗡嗡的,可心里头踏实。

      都没了。

      焦糊味混着那甜腻的怪味,往鼻子里钻,呛得她直想呕。

      脚底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低头。

      是半截小胳膊,焦黑的,从瓦砾堆里露出来。手腕上还系着根红绳,被烟火熏得黑黢黢的,辨不出原先的色儿。

      那根红绳是她编的。她攒了好久的零钱,买了丝线,熬了两个晚上才编好。阿弟戴上时,在院子里跑了好几圈,说这是阿姐给的护身符,死也不摘。

      “阿…… 弟……”

      这两个字从她干裂的嘴唇里挤出来,轻得像叹气,可心里头像被砸了个窟窿,啥都碎了。

      “轰 ——”

      这次的响在她脑子里。不是声音,是海啸,是把她所有念想都冲碎的风暴。

      满眼都是红,不是喜庆的红,是黏糊糊的、带着热气的红,糊得她啥也看不见。

      耳朵里全是叫,不是哭,是短得吓人的、疼到骨子里的嚎,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缠在一块儿,像地狱里的声儿。

      还有那道光,把天、把地、把所有活物都抹掉的白光。

      她看见爹操起柴刀往门外冲,看见王婶抱着孩子哭,看见张大哥被一股气浪掀起来 —— 然后所有画面都在那道白光里,成了灰。

      “啊 ——!”

      一声嚎从喉咙里冲出来,不是人的声儿,是从心里头剜出来的。她抱住头,蹲在地上,身子抖得像片要掉的叶子。眼睛瞪得老大,可瞳孔是空的,没一滴眼泪,只有疼,钻心的疼。

      她就这么蹲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像一眨眼,又像过了一辈子。

      等她再站起来时,脸上没了半点模样,眼睛空得跟两口干井似的。啥情绪都没了,啥记忆也像被埋了。就剩个念头,催着她动。

      她没再看那片焦土,没再看那半截胳膊。转过身,朝着那道白光来的方向,一步一步挪。

      走。

      离开这儿。

      去哪儿?不知道。

      她就这么走着。草鞋早磨烂了,脚底被石子割破,走一步就留下个血印。饿了,就挖路边的草根,塞进嘴里嚼,苦得直皱眉也往下咽。渴了,就趴在山涧边,或者路边的水坑里,像牲口似的喝浑水。

      疼吗?不知道。累吗?不知道。

      白天太阳晒得皮疼,晚上露水压得冷,她都没感觉。

      脑子里全是那些碎画面,红的、叫的、白的,一遍遍转,把她的脑子搅得稀烂。她像个被扔了的破娃娃,就凭着一点说不清的劲,朝着那毁了她全家的方向走。

      走了多少天?不知道。白天黑夜在她眼里没了区别。

      最后,她实在撑不住了。眼前一黑,就往山涧边倒下去。冰凉的溪水灌进她的嘴和鼻子,呛得她喘不上气,可她连挣扎的劲都没了。

      意识往下沉的时候,好像听见有脚步声过来。

      ……是阿弟和爹娘来接她了吗?

      她用最后一点劲,手指动了动,想抓点啥,可只摸到腰上的柴刀 —— 那是从家里的废墟里捡的,豁了口,凉冰冰的。

      一个声音飘过来,带着点惊讶,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咦?这荒山野岭的,怎么还有个…… 执念这么深的小家伙?”

      她涣散的眼睛里,好像映出一点白 —— 像是道袍的衣角。

      然后,黑夜就把她全裹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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