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青春里的苦涩 ...
-
兰亦心从略显陈旧的帆布书包里掏出一本淡黄色的便签纸。她微微侧头,借着路灯不算明亮的光线,一笔一画地记下张一鸣刚刚告诉她的讲座信息:“周三晚七点,哲学系杜教授,王阳明和他的知行合一,阶梯教室301”。
写完后,她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抬头望向身旁的男生。十月的晚风带着凉意,路灯昏黄的光线落在他那件红黑格子的棉质衬衫上,将他本就修长的身影拉得更长,投在铺满梧桐落叶的小径上。
自从联谊舞会的那个夜晚后,这样的邀约已经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常态。每次听讲座,他总是会提前半小时到场,占好第一排视野最佳的两个座位;每次她去自习室,他总会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珍珠奶茶。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刚刚响彻教学楼,张一鸣就利落地合上厚重的《建筑力学》,开始熟练地收拾两人摊了满桌的课本和笔记。
走出自习室,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兰亦心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米白色的羊绒围巾又裹紧了些。张一鸣侧过头,看到她微红的鼻尖,立刻停下脚步,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那件厚实的牛仔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在她略显单薄的肩膀上。他的指尖不经意间掠过她温暖的后颈皮肤,带起一阵细微而陌生的战栗感,让兰亦心的心跳漏了一拍。
两人并肩走在回女生宿舍的林荫小路上,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随着步伐轻轻交错,仿佛在跳着一支无声的舞。周围是刚结束晚自习的人流,但在这条小径上,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张一鸣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像是酝酿了很久的话终于到了嘴边。他们在宿舍楼下的花坛边停下脚步。
“亦心,”张一鸣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几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掩饰不住的紧张,“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兰亦心转过头,仰起脸看他。路灯的光晕恰好落在他脸上,将他深邃的眼眸映照得格外明亮。她下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子,声音轻轻地:“嗯,你说,我听着。”
张一鸣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给自己鼓足勇气,才缓缓开口:“其实,从新生舞会上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个很特别的女生。你穿着那条白色的裙子,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让人不敢轻易靠近,却又忍不住被你的气质吸引,想多看几眼。”
他顿了顿,继续说着,语气越来越认真:“后来,我们一起听讲座,一起自习,一起去食堂吃饭……每一次相处,这种最初的好感都在一点点变得更深、更强烈。我喜欢看你认真记笔记时微蹙的眉头,喜欢听你讨论问题时清晰的逻辑,甚至喜欢你喝奶茶时微微眯起眼睛满足的样子。”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进她的眼睛深处,不再闪躲,“直到现在,我非常确定,我喜欢你。兰亦心,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吗?”
兰亦心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咚咚”的声音又响又急。她望着张一鸣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倒映出自己此刻的模样,夜风轻轻拂过发丝,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
其实,她早就隐隐约约察觉到了这份心意。在那个华尔兹音乐萦绕的夜晚,在他一次次自然地帮她占座、递上温热的奶茶、并肩走过无数个夜晚的时刻,在那些被他温柔注视的瞬间,她的心湖早已为他泛起过无数次涟漪。
“我……我愿意。”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抖,却异常清晰。这个回答里,藏着一丝属于十九岁年纪的任性与莽撞,却也是她成长至今,所做的最勇敢的决定。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华大只有短短一年的时间,之后便要回到江市医科大学,继续长达七年的本硕博连读学业;她更知道,相隔一千多公里的异地恋将会有多艰辛,未来可能会有无数个需要独自熬过的思念夜晚和需要独自面对的困难。
但此刻,站在这个满是秋意的夜晚,面对眼前这个眼神炽热真诚的男孩,她不想错过这份纯粹的心动,不想辜负青春里最美好、最值得珍藏的情感。
后来的日子,仿佛被蜜糖浸泡过一般,充满了简单而真实的甜蜜。她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裙角飞扬着掠过校园每一条熟悉的林荫道;自习室里,他们并排而坐的背影安静而和谐;冬天寒冷的日子里,他们一起分享小吃街刚出炉的烤红薯,香甜的味道驱散了所有的寒意。他们会在夜晚并肩看星星,谈论着各自遥远的梦想;会在图书馆的角落分享同一副耳机,各自看着厚重的专业书籍,偶尔抬头相视一笑;会在突如其来的下雨天,挤在一把不算大的雨伞下,快步走向前方的目的地。
然而,再甜美的糖衣也终有融化的时候,露出生活本身的、略带苦涩的底色。大一学年的交换时光飞快结束,那个夏天的火车站台,弥漫着离别的伤感。兰亦心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一步三回头地踏上返回江市的列车。
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两人的联系从最初的热烈,不可避免地渐渐变得稀疏。起初还能坚持每天视频,看着对方的脸分享当天的趣事;后来变成每晚固定的、简短的电话。
张一鸣大三那年,在经过慎重考虑后,决定本科毕业后去美国顶尖的大学攻读建筑学硕士学位。他的课业变得越来越繁重,同时还要兼顾学生会副主席的工作,占据大量时间和精力。
她还记得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这件事事情争吵时的样子。
“你连每天5分钟的电话时间都不肯给我吗?”兰亦心满是委屈。
“一天二十四小时,我现在三分之一花在睡觉上,三分之一花在学校里的课程上,剩下三分之一我还得准备托福和GRE,准备出国的材料,还有学生会的工作。你能不能体谅一下我?”电话那头是张一鸣有些烦躁的声音。
兰亦心没有再说什么,默默挂断了电话,此后也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她从来没有告诉他的是修双学位的课业压力有多大,她每天都是宿舍里最晚睡觉的一个,但还是想尽量空出时间来跟他多说会儿电话。然而,她一个人的坚持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
慢慢的,两人之间的联系由简短的电话变成了天定量的、仿佛完成任务般的早晚安和寥寥数语的信息。有时她发出的信息甚至隔天才能收到简短的回复。
兰亦心的心情从最初的满怀期待,到后来的失落难过,再到最后几乎麻木。但她依然会在晚上十一点,复习完厚厚的医学书籍后,望着窗外江市夜空中那轮清冷的月亮发呆,想着张一鸣是否也和她在看着同一轮明月;依然会在看到漂亮的风景时随手拍下并发送给他,却并不期望能收到什么回复。
她知道,按照学校的合作项目,大四结束后会有名额极少的、去美国合作院校做交换生的机会。于是为了能离他更近一点,为了不让这份感情彻底变成更加艰难的异国恋,她拼了命地准备托福和GRE考试。
那段时间,她比以往起得更早,睡得更晚,常常一边啃着早已冷掉的包子当早餐,一边疯狂地背诵英语单词,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复杂的医学英语专业术语。每当累得快要撑不住、想要放弃的时候,她就偷偷拿出手机,看看那些加密保存的照片——张一鸣在他精心制作的建筑模型前比着胜利手势的灿烂笑脸,两人在小吃街烟火气中并肩啃着烤串的滑稽样子,还有他认真看书时专注的侧脸。这些,成了支撑她度过那段艰难时光的全部动力。
然而,命运的转折往往猝不及防。大三寒假前的一个周五,兰亦心正在自习室紧张地准备即将到来的期末考。手机在羽绒服口袋里震动起来,她掏出来一看,屏幕上跳出一条来自张一鸣的短信。
她怀着些许期待点开,内容却像一把早已预感到、却依旧锋利无比的刀子,冰冷地刺进了她的心脏:“亦心,我收到了哥伦比亚大学的offer,全额奖学金。毕业后,我可能会长期留在美国发展。我们之间距离太远,未来不确定性太大,我不想耽误你的青春和前程。我们分手吧。”
那一刻,兰亦心感觉周身血液瞬间冰凉。她怔怔地望着窗外,江市罕见地飘起了细密的雪花,纷纷扬扬,将世界染成一片模糊的白。寒冷的空气仿佛透过玻璃渗了进来,让她感到鼻子一阵难以抑制的酸楚,视线迅速模糊,大颗大颗温热的眼泪毫无征兆地砸落在摊开的《病理生理学》课本上,晕开了墨迹。
她想起异地恋一年半以来的点点滴滴——她熬夜为他织的那条或许他早已不记得的灰色围巾;只要一有超过三天的小长假,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坐上那趟需要十四个小时、拥挤不堪的绿皮火车,跨越千里去华大,只为能增加一些少得可怜的见面次数;为了能申请到去美国的交换生,她平时拼命努力保持绩点,周末还要去做家教攒钱;每当去超市购物后,她总会给他邮寄去江市特有的零食小吃,只为他曾经说过一句“好吃”……可最终,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似乎都敌不过现实的距离和他那一句轻飘飘的“不想耽误你”。
这辈子,似乎只有那一次任性、不顾一切去喜欢一个人的机会了。兰亦心苦涩地想道,手指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悬停了许久,颤抖着,最终却只敲下了一个同样冰冷、没有任何标点符号的“好”字。当指尖按下发送键的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心底有什么东西伴随着这个字,彻底地、无声地碎裂了,散落一地,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发送成功后,她把他的电话号码加入了黑名单,然后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在安静的自习室角落,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起来。此后快八年的时间里,他们再无任何联系,仿佛彻底消失在了彼此的世界里。
“叮——” 电梯到达的提示音将兰亦心从回忆中猛地拉回现实。她下意识地甩了甩头,动作有些突兀,像是要用力把那些突然涌现的记忆碎片彻底甩出脑海。八年了,一段足够漫长的时间,漫长到足够让一段曾经刻骨铭心、以为会持续一辈子的爱情,慢慢沉淀、褪色。
她抬起头,望着电梯光洁如镜的内壁里映出的自己——眼神平静,神态从容,一身合体的白大褂勾勒出干练的气质。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带着一丝释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他回来了又如何?他们之间,早就像两条延伸向不同方向的直线,各自经历了完全不同的风景,拥有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现在这样,各自安好,互不打扰,便是最好的结局。更何况,他身边已经有了新的、看起来十分登对的伴侣。
兰亦心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迈着坚定而从容的步伐走了出去。电梯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将那些泛着陈旧光泽的往事,彻底隔绝在了身后那片金属的、冰冷的黑暗里。走廊的灯光明亮而安静,照亮着她前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