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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关边月·相思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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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天启风雨起
第七章边关月·相思寄
西境的风,从来都不是江南水乡那般温软的拂动,它带着戈壁深处沉淀了千年的烈意,卷着棱角分明的碎石与粗粝的黄沙,从日出到日落,从星升到月沉,昼夜不停地拍打着“镇西楼”的青砖。那“噼啪”声不是春雨打芭蕉的诗意,而是带着磨牙吮血般的执拗,像是要把这边关独有的孤寂与苍凉,一寸寸刻进砖石的纹路里,再随着每一次风吹,向更远的草原散播。
夜幕彻底笼罩大地时,西境的月亮倒比天启城的更显清亮。它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没有京城宫阙楼阁的遮挡,也没有市井灯火的干扰,却偏偏透着股沁骨的寒。那月光不是温柔的倾泻,而是像细碎的冰碴,洒在陆景渊的玄铁盔甲上,泛着冷幽幽的光,连带着他鬓角凝结的霜花,都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银白的凛冽。
陆景渊站在镇西楼的最高处,凭栏而立。他身姿挺拔如松,玄铁盔甲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肩甲上雕刻的“陆”字图腾,在夜风里微微泛着寒气。他的右手垂在身侧,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那份折叠整齐的奏折——那是沈知微三天前派心腹侍卫快马送来的,信封边缘还残留着淡淡的墨香,是她惯用的的松烟墨,混着些许桂花的清甜,那是天启城御书房里独有的味道。
他已经把这封不过三百余字的奏折读了不下十遍,连字里行间每一处停顿的节奏,都记得分明。开头是例行的朝政汇报,说天启城秋收顺遂,粮价平稳,南境漕运也已疏通;中间提了句御花园的菊花正开得盛,皇后娘娘还邀了各宫嫔妃一同赏菊;末了才用小字写着“西境夜寒,勿念京城,多添衣”。就是这九个字,他翻来覆去地看,总觉得那字迹比别处轻些,笔画也略有些颤抖,想来是她写的时候,指尖也带着几分犹豫——怕说多了会扰了他边关的心神,怕说少了又道不尽牵挂,只能把千言万语都凝在这简单的叮嘱里。
风又大了些,卷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深邃的眼眸。他抬头望向东方,那里是天启城的方向,隔着连绵起伏的祁连山,隔着茫茫无际的草原,隔着数不清的驿站与关隘,连西境最烈的风,都吹不到那么远的地方。可眼前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她的模样:
那是她十七岁登基时的模样,穿着繁复的玄色帝袍,十二章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玉带束着纤细却挺拔的脊背,明明指尖还在微微发抖,眼神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却依旧稳稳地坐在龙椅上,接受百官朝拜时,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
是她批阅奏折到深夜的模样,御书房的烛火明明灭灭,她趴在铺着明黄色锦缎的案上打盹,鬓边的玉簪滑落了半支,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鼻尖还会随着呼吸轻轻翕动,像只安静的小猫;
还有更久远的,是他们小时候在御花园里的模样。那年她才六岁,穿着石榴红的棉袄,领口和袖口都绣着毛茸茸的白狐绒,像个圆滚滚的小团子,拉着他的手蹦蹦跳跳地喊“景渊哥哥”,非要他陪她去摘腊梅,结果脚下一滑摔进雪堆里,却没哭,反而抓着雪往他身上扔,笑得眉眼弯弯。
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转,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他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温柔的弧度,指尖却又猛地攥紧了奏折——纸张的边缘硌得掌心发疼,可他却觉得这疼痛无比真实。他不在她身边,朝堂上那些老臣的明枪暗箭,后宫里那些妃嫔的琐碎纷扰,还有那些对“女帝掌权”的质疑与揣测,她都要一个人扛着。他这个从小护着她长大的人,此刻却只能在千里之外,对着一封奏折思念。
“将军!”侍卫急促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几分慌张,瞬间打断了他的思绪,“蛮族又在关外挑衅了!约莫有两百骑兵,正举着弯刀在草原上叫嚣,还说……还说要踏平镇西楼,活捉您去见他们的大汗!”
陆景渊的眼神瞬间从温柔转为锐利,像淬了冰的刀刃。他深吸一口气,将奏折小心翼翼地折好——每一道折痕都与之前的重合,生怕弄坏了哪怕一个字——然后塞进贴身的衣袋里。那里还藏着一片风干的桃花瓣,是去年春天他陪她在城外桃花林摘的,花瓣边缘已经有些发脆,颜色也褪成了浅粉色,可他却每天都要摸上几遍,像是这样就能感受到她指尖的温度。
他抬手握住腰间的长剑,剑柄上缠着的深蓝色丝绦已经被风吹得有些毛糙,那是她亲手为他缠的,说“丝绦护腕,能保平安”。他猛地拔出长剑,剑身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冷芒,剑气劈开迎面而来的寒风,发出“嗡”的一声轻响。他的声音沉得像边关的寒石,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备马,带五十轻骑兵,随我去看看。”
侍卫见他镇定,心里的慌张也消了大半,立刻躬身应道:“是!”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五十名轻骑兵已经集结在镇西楼下。他们个个身披轻甲,手持长枪,□□的战马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西境良驹,此刻正不安地刨着蹄子,喷着白气。陆景渊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玄铁盔甲与马鞍碰撞,发出“当”的一声脆响。他勒住缰绳,目光扫过面前的士兵,声音洪亮:“蛮族不过是虚张声势,今日随我出征,只许胜,不许败!守住西境,就是守住天启的门户,守住我们的家!”
“守住西境!守住家!”士兵们齐声呐喊,声音震得周围的黄沙都微微颤动。
镇西楼的城门缓缓打开,陆景渊一夹马腹,率先冲了出去,五十名骑兵紧随其后,马蹄声在空旷的戈壁上响起,像一阵惊雷,朝着关外的草原奔去。
关外的草原上,蛮族骑兵果然正骑着高头大马,来回奔驰。他们大多穿着粗糙的兽皮铠甲,脸上涂着深色的油彩,手里的弯刀在月光下泛着嗜血的寒光,每一次挥舞,都能听到他们粗哑的叫喊声。为首的蛮族首领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满脸的络腮胡,左眼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从额头一直划到下颌,看着格外狰狞。
他看到陆景渊带着骑兵冲来,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勒住马,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粗哑难听,像破锣在风里敲打:“我当是谁,原来是天启来的毛头小子!听说你还是你们女帝身边的护卫?哈哈哈,你们的女帝年纪轻轻,连朝堂都管不住,还敢派你来守西境?我看呐,这西境的草原,迟早是我们蛮族的囊中之物!到时候,我定要把你们那女帝抓来,给我当奴隶!”
这话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了陆景渊的心里。他这辈子最听不得的,就是别人诋毁沈知微——哪怕是在遥远的西境,哪怕对方是蛮不讲理的蛮族,哪怕这话只是随口的挑衅。他周身的气息瞬间冷了下来,眼神里的温柔彻底消失,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他双腿猛地一夹马腹,□□的战马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猛地向前冲去。他手中的长剑直指蛮族首领,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天启的土地,岂容尔等放肆!再敢对陛下不敬,再敢前进一步,休怪我剑下无情!”
蛮族首领显然没把他放在眼里,他轻蔑地瞥了陆景渊一眼,挥了挥手,身后的骑兵立刻像饿狼般举着弯刀冲了上来。他们的骑术确实精湛,在草原上穿梭自如,弯刀挥舞得虎虎生风,朝着天启的骑兵砍来。
陆景渊丝毫不惧,他手腕一转,长剑舞得密不透风。“叮”的一声,他的长剑与一名蛮族士兵的弯刀相撞,巨大的冲击力让那名士兵手臂发麻,弯刀险些脱手。陆景渊趁机手腕下沉,长剑顺着弯刀的弧度滑过,精准地刺中了那名士兵的胸口。那士兵闷哼一声,从马背上摔了下去,瞬间被后面的马蹄踏过。
战场上的厮杀声、兵器碰撞声、战马的嘶鸣声、士兵的惨叫声交织在一起,在空旷的草原上回荡。陆景渊像一尊不知疲倦的战神,在蛮族骑兵中穿梭。他的盔甲很快被鲜血染红,暗红色的血顺着盔甲的缝隙往下流,滴在草原上,瞬间□□燥的黄沙吞没。
一名蛮族士兵从背后偷袭,弯刀朝着陆景渊的后背砍来。陆景渊似乎早有察觉,他猛地侧身,同时反手一剑,长剑从腋下穿出,正好刺中那名士兵的咽喉。那士兵眼睛瞪得溜圆,双手捂着脖子,鲜血从指缝里喷涌而出,倒在马背上,身体随着战马的奔跑晃了晃,最终摔落在地。
手臂上传来一阵剧痛,陆景渊低头一看,原来是刚才侧身时,被另一名蛮族士兵的弯刀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顺着手臂往下流,染红了他手腕上的丝绦。可他丝毫感觉不到疼,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守住西境,守住她的江山,这样他才能早日回去,才能再看到她的笑,才能把藏在衣袋里的桃花瓣,亲手交到她手上。
这场仗打了整整一夜。从月上中天到东方泛起鱼肚白,草原上的厮杀从未停止。蛮族骑兵虽然勇猛,却终究抵不过天启士兵的训练有素,更抵不过陆景渊那不要命的打法。天快亮时,蛮族骑兵终于支撑不住,开始溃败而逃。有的士兵丢了兵器,有的士兵慌不择路摔下马来,还有的士兵被天启的骑兵追上,当场斩杀。
草原上满是尸体和散落的兵器,血腥味混着黄沙的气息,浓烈得让人作呕。陆景渊拄着长剑,单膝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的盔甲上沾满了血污和尘土,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脸上也溅了不少血点,看起来格外狼狈。可他的眼神却依旧坚定,没有丝毫疲惫。
朝阳从东方缓缓升起,金色的光芒洒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抬起头,望向天启城的方向,那里已经被朝阳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无比的坚定,像是在对远方的她诉说:“知微,我守住西境了。”
回到军营后,早已等候在营门口的军医立刻迎了上来。那军医姓陈,是天启城太医院派来的,跟着陆景渊在西境待了快一年,早就习惯了他打仗受伤的模样。陈军医一边解开陆景渊的盔甲,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将军,您这又是何必呢?蛮族不过是小股骚扰,派副将去就行了,您非要亲自上阵,这下又受伤了吧?”
陆景渊没有说话,只是任由陈军医解开他手臂上的布条。那道伤口不算太深,却很长,从手肘一直划到手腕,边缘还沾着些黄沙。陈军医先用烈酒清洗伤口,酒精刺激着伤口,传来一阵钻心的疼,陆景渊却只是皱了皱眉,连哼都没哼一声。
“将军,您这忍疼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厉害了。”陈军医一边用干净的棉布擦干伤口,一边打趣道,“也就是陛下派来的人,换了别人,早就疼得喊出声了。”
提到沈知微,陆景渊的眼神柔和了些。他看着陈军医拿出草药和纱布,忍不住催促:“陈军医,你动作快些,我还有奏折要写。”
陈军医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能加快速度。白色的纱布一圈圈缠在陆景渊的手臂上,勒得有些紧,陆景渊却浑然不觉,目光一直盯着营帐外的方向,像是在期待什么。陈军医一边缠纱布一边笑着说:“将军,您这奏折,比您的伤口还重要?莫不是写给心上人的吧?我可听说,陛下三天前给您送了封信,您这几天连睡觉都揣在怀里。”
陆景渊的脸颊微微泛红,却没有否认。他向来不是扭捏的人,对沈知微的心思,在心里藏了这么多年,如今能有机会通过奏折诉说,早已不想掩饰。等陈军医包扎好,他立刻从衣袋里掏出纸笔——那是沈知微特意让人送来的宣纸,还有他惯用的狼毫笔——小心翼翼地铺在案上。
他握着笔,却没有立刻下笔。先是仔细回想了昨夜的战况,确保每一个细节都准确无误,然后才开始写。他没有提自己受伤的事,只说蛮族来犯,已被击退,士兵们伤亡甚少,让她安心;又说西境的天气渐渐转凉,军营里已经准备好了棉衣,让她不必担心;最后还提了句军营附近的草原上开了些不知名的小黄花,虽然不如天启城的桃花好看,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写完后,他又仔细读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才小心翼翼地折好。然后,他从衣袋里摸出那片桃花瓣,放在嘴边轻轻呵了呵气——像是怕它受了寒,又像是怕它再受一点损伤——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夹在奏折里。
“将军,您这桃花瓣,都带了快一年了吧?”陈军医收拾东西时,正好看到了那片桃花瓣,忍不住问道,“我记得去年春天,您还特意让人从天启城带了些桃花枝来,说是要种在营帐外,结果没几天就枯死了。这花瓣,想必是去年春天摘的?”
“嗯。”陆景渊点点头,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她喜欢桃花,看到这个,应该会开心。”
陈军医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将军,您对陛下的心思,全军营的人都看出来了。如今西境也算安稳,您不如找个机会,向陛下表明心意?总这么藏着,也不是办法。”
陆景渊沉默了。他又何尝不想?可他是武将,她是女帝,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千里的距离,还有君臣的身份,还有朝堂上的规矩。他怕自己的心意会给她带来麻烦,怕那些老臣会用“外戚干政”的理由攻击她,更怕她会因为这些压力而为难。所以,他只能把这份心意藏在心底,通过一封封奏折,通过一片小小的桃花瓣,慢慢诉说。
几天后,沈知微的奏折终于到了。那天陆景渊正在校场上训练士兵,听到侍卫说有天启城来的快马,手里还拿着奏折,他立刻丢下手中的长枪,快步朝着营帐跑去,连盔甲都顾不上脱。
他几乎是抢着从侍卫手里接过奏折的,指尖都有些发抖。信封上依旧是那熟悉的字迹,“陆景渊亲启”,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桃花图案——那是他们小时候约定的记号,代表“平安”。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拿出里面的奏折。奏折上的字迹依旧清秀,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她在里面说,收到他的消息时,她正在御花园里赏菊,皇后娘娘还特意给她递了杯菊花茶,结果她看到“胜仗”两个字,太激动,差点打翻了手里的茶盏;还说京城的天气渐渐凉了,她已经让宫女把他以前住的侍卫房收拾干净,铺了新的被褥,还放了他喜欢的熏香;末了,她用更小的字写了句“景渊哥哥,我想你了”,墨迹似乎有些晕开,像是写的时候,眼泪滴在了纸上,把字迹晕染了。
陆景渊拿着奏折,反复读着那句“我想你了”,眼眶瞬间红了。他走到营帐外,望着东方的朝阳,金色的光芒洒在他脸上,却驱不散眼底的湿润。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温暖的,柔软的,带着淡淡的甜。她不仅是天启的女帝,是万民敬仰的君主,还是那个会在雪地里拉着他手的小姑娘,是那个会在桃花林里对他笑的少女,是他放在心尖上,小心翼翼守护了十几年的人。
他抬手摸了摸衣袋里的桃花瓣,又看了看手臂上的纱布,暗暗下定决心:等彻底平定了西境,等蛮族真正臣服,他一定要立刻回天启。他要跪在她面前,告诉她他的心意——他不想再做她的护卫,不想再只叫她“陛下”,他想做能陪她一生一世的人,想每天都能看到她的笑,想和她一起守护天启的江山,一起看遍四季的风景,一起把那些错过的时光,都一点点补回来。
风又吹来了,带着草原的气息,却似乎比之前温柔了些。陆景渊握紧了手里的奏折,仿佛握住了他与她之间,那跨越千里的牵挂与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