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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京城雪·重逢盼 ...


  •   第一卷:天启风雨起

      第八章京城雪·重逢盼

      天启四十年的冬,雪来得猝不及防,且比往年密了数倍。子夜时分,铅灰色的天幕便开始簌簌落雪,初时是细碎的雪沫,渐次转为鹅毛大雪,无声无息地漫过宫墙、覆过街巷,一夜之间,整座天启城便被裹进一片纯粹的银白之中。

      清晨时分,沈知微按惯例起身时,殿外已一片苍茫。宫道两侧的松柏枝桠被厚雪压得微微低垂,琼枝玉树般缀满冰晶,风一吹,雪沫簌簌落下,溅起细碎的白。红墙与琉璃瓦上覆着层匀净的积雪,红白相映,褪去了宫廷惯有的森严威仪,添了几分清肃雅致。宫门前的石狮子凝霜裹雪,往日狰狞的眉眼被白雪抚平,唯有那双漆黑的石眼,依旧静静凝望着漫天飞雪,如守孤城,也如守着这江山万里的沉重心事。

      沈知微立于角楼之上,身披一件银狐毛披风,毛领蓬松柔软,将她的下颌衬得愈发清瘦。指尖捧着一盏宣德年间的白瓷姜茶,杯壁上浅淡的兰草纹在晨光中若隐若现,温热顺着瓷壁缓缓漫开,却始终驱不散眉宇间那抹淡淡的沉凝。昨夜批阅西境送来的奏折至三更,烛火燃尽了半盏,陆景渊的字迹却仿佛仍在眼前——他的笔锋向来刚劲,哪怕是写军营琐事,也带着几分杀伐果断的利落。

      她的目光越过宫墙,落在城外那条通往西境的通漠路。积雪厚重,将路面盖得严严实实,只隐约能瞧见几道被风雪磨平的车轮痕迹,曲曲折折地伸向远方,如她心头缠绕了三百余日夜的牵挂。这一年来,西境的风、雪、军情,都随着他的奏折源源不断地送至京城,可再多的文字,也抵不过一句“臣一切安好”背后,她不敢宣之于口的担忧。

      他的奏折从未断绝,却总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描淡写。长信里,会详细列明蛮族骑兵的活动草场、镇西楼城防加固的尺寸、边境互市的粮秣储备,也会提西境入秋的第一场霜来得有多早,草原上的草黄得比往年快了半个月,甚至会写新来的山西厨子做的羊肉汤酸得将士们直咧嘴,伙房里的老黄狗生了三只小狗,将士们轮着给小狗喂奶,连操练时都惦记着往伙房跑。那些琐碎的细节,让她仿佛能看见西境军营的烟火气,可她更清楚,这烟火气背后,是刀光剑影与生死一线。

      偶尔的便签,只用朱砂笔草草写着“臣一切安好,蛮族暂无异动,陛下勿念”,字迹比平日潦草许多,想来是忙得抽不出整段时辰,只能趁巡营的间隙匆匆写就。还有一次,奏折里夹着一片风干的防风草,叶片边缘卷曲,带着西境特有的粗粝质感,他在信里说这草煮水可驱寒,让她也试试。可她握着那片枯草,只觉得心口发凉——西境的风比京城烈三倍,冬天的雪能没过马膝,他身上的玄铁盔甲真的能御住那般严寒?夜里在城楼站岗,会不会冻得连剑柄都握不住?他向来报喜不报忧,就算真受了伤,恐怕也只会轻描淡写地提一句“小伤无碍”。还有他旧时胃痛的老毛病,在无人叮嘱、军务繁忙的军营里,是否又会悄悄复发?

      这些担忧,她从不敢对任何人说,甚至不敢在奏折上留下半分痕迹,只在每一次翻阅时,指尖划过字迹的力道会不自觉地加重几分。她是天启的女帝,万民生计、江山安稳皆系于一身,断不可因一己私念乱了方寸,更不能让臣子窥见她的软肋。

      “陛下,风急雪寒,城楼露重,再站下去恐伤了龙体,该回殿了。”青禾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来,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她的思绪。青禾是自小陪在她身边的宫女,看着她从金枝玉叶的公主,一步步登上帝位,最懂这位女帝的克制——纵然牵挂蚀骨,也从不在人前露半分失态。

      沈知微抬手拢了拢披风领口,天青色的缠枝纹丝带系得规整利落,是她昨夜亲手打理的。她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着城外的方向,声音平稳无波,只尾音处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再候片刻。周尚书昨日回奏,西境的快马已行了八日,按路程算,今日该有音讯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栏杆上的薄雪,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让纷乱的心神稍稍安定——站得高些,仿佛就能离西境的消息更近一些,也仿佛能让这份无处安放的牵挂,有个短暂的寄托。

      青禾不再多言,只默默退到她身后半步远的位置,将手中捧着的暖炉轻轻递到她手边。她瞧着沈知微的侧脸,雪光映得她的下颌线愈发凌厉,眉宇间是常年执掌朝政沉淀下的沉稳。这一年来,陛下晨起的第一件事,必然是问“西境有消息吗”;若是无信,便会来这角楼上静候,一站便是半个时辰,期间不言不语,唯有目光始终望着远方;若是有信,拿到奏折后,便会去御书房细细研读,批复朝政时,眉眼间才会悄悄松快些。可即便如此,早朝从未延误过半刻,军政决断也从未有过偏颇,谁也看不出这位铁血帝王的心底,藏着一份跨越千里的牵挂。

      忽然,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角楼的静谧。太监小李子捧着一份用明黄色绸带系着的奏折,帽檐上的绒球歪斜着,脸上沾着未化的雪沫,连呼吸都带着急促的喘息,一路快步奔上楼梯。明黄色绸带是皇家专用,唯有紧急军情或是大捷喜报才会使用,一看便知是万分重要的消息。

      小李子跑到沈知微面前,“扑通”一声单膝跪地,气息仍未平复,声音却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陛下!兵部急件!周尚书亲自送来的!西境大捷!蛮族首领阿古拉遣使求和,愿向天启称臣纳贡,永不侵犯!陆将军已应允求和,不日便班师回朝,预计十日之内可抵京城!”

      沈知微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顿,那瞬间的凝滞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便恢复了如常的沉稳。她上前一步,接过奏折的动作稳如磐石,唯有展开明黄绸带时,指腹掠过丝线的力道重了些。周尚书的字迹笔锋刚劲,一笔一划都透着郑重,“黑鹰骑折损过半”“粮草耗尽”“遣使求和”“班师回朝”几行字刺入眼底,她逐字逐句地读完,目光在“十日可抵”四字上凝了一瞬,心头翻涌的情绪便被强行压下——帝王喜怒不形于色,这是她登基三年来,刻入骨髓的准则。

      “传朕旨意。”她转身面向小李子,声音清朗沉稳,无半分波澜,唯有那份久居上位的威仪,让人不敢直视,“其一,令工部即刻调动人手,修整从城门至皇宫的朱雀大街,沿途张挂红绸灯笼,按大捷礼仪布置,务必庄重喜庆,以迎将士凯旋;其二,御膳房备足热食,以牛羊肉汤、米面主食为主,再添些驱寒的姜茶与糕点,犒劳西境归来的将士,不得有半分怠慢;其三,尚衣局清点库房内的冬衣,尽数拨付兵部,补足将士们的御寒所需,若有短缺,即刻赶制;其四,太医院挑选医术精湛的太医,在军营附近设临时医馆,备好驱寒、治伤的药材,为将士们诊治。”

      小李子伏在地上,快速记录着旨意,不敢有丝毫遗漏。却见陛下顿了顿,补充道:“陆将军旧时居所,令内务府清扫规整,按原规制添置陈设即可,无需额外铺张。”她刻意略去了那些记挂在心底的饮食喜好,只以帝王的身份,给予他应得的礼遇——他是护国功臣,她是天启君主,公私需分明,这是她必须守住的分寸。

      青禾在旁暗自颔首,陛下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可她分明瞧见,陛下转身时,指尖在奏折边缘轻轻按了一下,那力道不大,却藏着掩不住的在意。

      接下来的几日,沈知微依旧按部就班地处理朝政,仿佛西境大捷、陆景渊即将归来的消息,并未在她心中掀起半分波澜。早朝时,大臣们纷纷上奏恭贺,提及西境善后事宜,她条理清晰地部署粮草接应、降书核验、边境通商、将士封赏等诸事,逻辑缜密,句句切中要害。面对众人的称颂,她也只是淡淡颔首:“此乃将士用命、百官协力之功,非朕一人之能。待陆将军归朝后,朕自会论功行赏,不偏不倚。”

      退朝后,她会抽出半个时辰,召来内务府总管询问城门布置的进度。“红绸已挂至朱雀大街中段,灯笼逾千盏,均已擦拭干净”“御膳房已备好足够的牛羊肉,柴火也已备足”“军营临时医馆的药材已清点完毕,太医团队也已安排妥当”,听着这些回话,她只是颔首示意“知晓了”,从未提出要亲自到现场查看——帝王的威严,便在于这份运筹帷幄、不事张扬。

      唯有入夜之后,她才会避开所有宫人,独自前往御书房的偏殿。那里摆着一个上好的楠木匣子,锁是她亲手挑选的,钥匙一直挂在腰间。匣子里,收着陆景渊历年送来的奏折、便签,还有那片风干的防风草。她取出奏折,就着跳动的烛火细细研读,目光在那些琐碎的军营记事上停留得稍久些,比如他写“今日操练,新兵张三因思乡走神,被罚跑十里”,又或是“伙房的羊肉汤今日盐放多了,将士们戏称‘咸过西境的风沙’”,这些字句让她紧绷的眉眼,会悄悄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

      读罢,她便将奏折小心翼翼地放回匣中,上好锁,一如锁住心底那点不敢外露的私念。转身回到正殿,她又拿起未批阅完的奏折,烛火映照下,她的身影依旧挺拔,眉眼间依旧是那份不变的沉稳。

      第七日清晨,雪终于停了。天刚破晓,东方的天际便泛出淡淡的鱼肚白,随后渐渐染上橘红,阳光穿透云层,洒在积雪覆盖的宫墙上,反射出耀眼的光。就在这时,小李子疾步闯入宫门,叩响御书房房门时,声音难掩激动,却仍守着宫廷的规矩,未曾失仪:“陛下!急报!陆将军的前锋部队已至城外十里处,预计一个时辰后,便可抵达城门!”

      沈知微正在批阅一份江南的赈灾奏折,笔尖微微一顿,一滴墨汁落在纸上,晕开一小点深色的痕迹。她却未曾在意,只是抬手合上奏折,动作从容不迫,对守在门外的青禾道:“更衣,着常服,去城门。”

      青禾连忙奉上一袭石青色的龙纹常服,衣料是江南进贡的云锦,质地细密,触感柔滑,领口与袖口绣着暗金色的云纹,既不失帝王的威仪,又不似朝服那般凝重逼人。沈知微更衣时神色平静,任由青禾为她梳理发髻,只插了一支通体莹润的碧玉簪,无过多繁杂的装饰。镜中的女子眉眼清峻,眼神沉稳,不见半分急切,唯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被极力压抑的光亮。

      抵达城门时,城外早已聚集了密密麻麻的百姓。大家听闻平定西境的陆将军凯旋,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迎接,手中捧着彩带、灯笼,还有些百姓提着刚做好的热包子、热馒头,想让远征归来的将士们尝尝家乡的味道。孩子们骑在大人的肩膀上,手里挥舞着小旗子,兴奋地喊着“陆将军威武”,欢呼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城楼上,红灯笼高悬,红绸顺着城墙垂落,在晨风里轻轻舒展,一派喜庆而庄重的景象。沈知微登上城楼,径直立于正中位置,身后跟着兵部尚书周大人与几位军机重臣,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平静地望向城外的方向。她的 presence 让原本喧闹的城楼瞬间安静了几分,百姓们纷纷停下呼喊,目光崇敬地望向这位年轻却沉稳的女帝。

      不多时,地平线上便出现了一支黑色的队伍。玄铁盔甲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陆”字军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队伍整齐划一,步伐沉稳,带着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却又透着凯旋的昂扬。随着队伍渐近,最前方那道挺拔的身影愈发清晰——陆景渊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黑色的披风在风中翻飞,身姿笔直如枪,不见半分疲惫。他的面色比离去时黝黑了许多,下颌上泛着淡淡的青茬,眼角也添了几分风霜的痕迹,可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只是在触及城楼正中那道石青色的身影时,瞳孔微微一缩,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队伍行至城门下,陆景渊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干脆,玄铁盔甲碰撞发出清脆有力的声响,在寂静的空气里格外清晰。他大步上前,在城门下站定,抬眸望向城楼之上的沈知微,随即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如钟,响彻城门内外,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臣陆景渊,幸不辱命,平定西境,率部班师回朝!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后的数万将士齐齐单膝跪地,齐声高呼,声震寰宇:“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知微俯视着下方那道熟悉的身影,心头翻涌的情绪如潮水般起伏,却被她强行压至眼底,未曾外露半分。她的声音清朗沉稳,无半分私念,唯有帝王对功臣的嘉许与敬重:“陆将军辛苦,平身。此番西境大捷,你护国安邦,保我天启边境无虞,功不可没。待将士们归营休整三日后,朕再于朝堂之上,为你与众将士论功行赏。”

      陆景渊缓缓起身,目光与她隔空相对。他看到她立于城楼之上,石青色的常服衬得身姿愈发端庄挺拔,眉眼间是执掌天下的沉稳与威严,不见半分昔日的娇憨,却在目光交汇的刹那,读懂了她眼底深处那抹藏不住的牵挂与安心。他微微颔首,目光坚定而郑重,无声地回应——臣已归,不负陛下所托,不负天启江山。

      百姓们的欢呼声响彻云霄,“陆将军威武”“天启万岁”的呼喊此起彼伏,久久不散。沈知微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她的动作从容,带着天生的帝王威仪,喧闹的城门瞬间便恢复了平静。“将士们远征西境,浴血奋战,劳苦功高,”她的声音平稳却极具穿透力,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朕已令御膳房备下热食,军营亦备好御寒物资与疗伤药材。望诸位归家休整,与亲人团聚,共享太平。”

      说完,她不再多言,转身对身旁的周尚书道:“周尚书,将士们的安置事宜,便劳烦你多费心。随朕回殿,商议封赏细则。”

      转身时,她的步伐从容不迫,披风在身后轻轻晃动,没有半分留恋与迟疑。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方才目光落在他身上的那一瞬间,心头悬了三百余日的石头,终于稳稳落地,那份沉甸甸的牵挂,也终于有了归宿。

      城楼之下,陆景渊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底泛起一抹柔和的笑意。他懂她的克制,懂她的帝王威仪,懂她身为君主不得不守的分寸,更懂她眼底深处那未说出口的牵挂。

      雪后初晴的阳光格外明媚,驱散了冬日最后的一丝寒意,将整座天启城映照温暖而明亮。城门内外,红绸飘扬,欢声不绝。沈知微走在回宫的路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暗纹,心底深处,有一个极轻极柔的念头悄然浮现,又被她悄悄藏好——

      欢迎回来,景渊哥哥。

      这份私念,藏得极深,唯有她自己知晓。身为帝王,她需守得住江山,镇得住威仪;而那份跨越千里的牵挂,便藏在这沉稳克制之下,待得夜深人静,待得无人之时,再悄然浮现,温暖往后的岁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 8 章京城雪·重逢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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