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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蓝色玻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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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觉得自己像个幽灵,游荡在这座城市的热闹之外。他们那些人的悲欢离合,像一部与我无关的连续剧,而我,只是个偶尔被镜头扫过的背景板。我的作用,大概就是在他们需要某个安静的听众,或者需要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存在来串联起某些场景时,才会被想起来。
就像现在,我坐在沙发里,听着黄万千用略带激动又有些窘迫的语气,“阿川,”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你知道吗,前阵子,我失业了。”
然后,他的叙述开始变得零碎,像是老旧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广播,把我带进了他刚刚经历过的那段时光。
那段时间,黄万千就躺在那间老房子里。他自己也记不清,那是他的第几个“家”了。那是他祖父,或者甚至是曾祖父留下的产业,一座带着陈旧气息的老屋。自从长辈去世后,这里就几乎空置下来。他住在那个小房间里,因为大的那间,“偶尔大人也会过来住”——尽管他已经成年很久了,久到“大人”几乎不会再来打扰他。
客厅里供着一座佛像,落满了灰尘,沉默地注视着屋内的寂寥。他曾告诉我,这个客厅,曾经是他妈妈的舞蹈教室。在他还很小的时候,这里充满了音乐、脚步声和年轻女孩们的身影。
“我那时候,就躲在门缝后面看。”黄万千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朦胧,“那面巨大的落地镜,现在早就泛黄了,边缘浮现出黑色的斑点,像时间的泪痕。木头地板倒是还很光亮,只是那种白色,已经变成了沉静的米黄色……那个房间里,有过很多回忆啊。”
失业的日子里,时间变成了粘稠的液体,缓慢地流动。他每天睡到日上三竿,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户,在布满斑点的地板上投下昏黄的光斑。他就在这片昏黄里醒来,发呆,刷着永远也刷不完的手机屏幕。食物的味道、隔夜的烟味、还有老房子特有的霉味,混合成一种颓败的气息,充斥着他的鼻腔。
有时候,他会长时间地站在那面泛黄的镜子前。镜子里的人影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岁月的毛玻璃。他会不会在某个瞬间,从那模糊的影像里,看到小时候的自己?看到那个躲在门后,偷看母亲和学生们翩翩起舞的小男孩?看到那些穿着练功服的身影,在光亮的(那时还是白色的)地板上旋转、跳跃,空气中弥漫着汗水与梦想的鲜活气息?
那些回忆是鲜活的,却也更反衬出当下的死寂。老房子像一个巨大的、正在缓慢沉没的贝壳,把他紧紧包裹在其中,与外界隔绝。只有灰尘,在阳光照射得到的地方,不知疲倦地飞舞。
“嘿,想什么呢?”黄万千的声音把我从他所描绘的图景里拉了回来。
“没什么。”我摇摇头,喝掉了杯子里最后一口已经凉掉的茶水。
我知道,黄万千的这段失意,只是这座城市里无数故事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我后来不止一次地回想那个下午,黄万千那些看似破碎的呓语,其实早已拼凑出他内心的全部图景。他只是需要一个像我这样安全的树洞——一个习惯于解构而非评判的旁观者。
他躺在那个不属于他童年、却暂时收容了他成年后颓唐的小房间里。那面不合时宜的粉色窗帘,像一个错误的滤镜,将阳光渲染成一种迷幻的、带着颓废气息的光晕。他曾在那里宣泄精力,也在精神恍惚间神游万里。
光线透过布的纹理,将那片粉色切割成扎染般的斑驳,深粉、浅粉与橘黄的不规则光斑交错,如同某种超现实主义的斑马纹路。
他告诉我,当他尝试滑翔伞悬置于城市与天空之间时,常会盯着安全绳,生出些荒诞的联想:
“若是斑马披上了粉色……”
“一个灵魂,困于男性的躯壳,却以女性的心,去倾慕那些独立、相爱着的女性们,那会是怎样的光景?”
他的用词隐晦,但逻辑清晰。他爱的是女性,但他认同的自我亦是女性。而他对“拉拉”——那些女性之间爱恋关系——的某种复杂倾慕,并非源于情欲,更像是一种对某种纯粹性与共同体身份的、隔着一层玻璃的向往。
我听着,没有打断。我的ENTP思维习惯性地开始分析:性别认同、性向光谱、社会角色……一套庞大的、可供解构的理论体系。但最终,我只是保持了沉默。有些困境无关理论,只关乎感受。作为一个旁观者,我所能提供的,或许仅仅是此刻不加评判的倾听。他的困惑,是他一个人的战争,而我,只是战壕外一个偶然的过客,记录下这片硝烟的形状。
……
记忆总在不经意间浮现,带着特定年代的滤镜。我旁观了他更年少时的一段往事——那时我还不认识他,但这不妨碍画面如同老电影般在我脑中映现。
那是他母亲舞蹈教室还未彻底闲置的年代。某个夏日练舞结束后,小学年纪的黄万千,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兴奋,拉起了苏末晞的手。
“去我家坐坐吧,”他说,声音里带着孩子气的炫耀与不易察觉的恳求,“就在旁边这栋楼。”
苏末晞,那时候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眼神清亮的小姑娘,或许出于好奇,或许只是不忍拒绝同伴的邀请,点了点头。
他牵着她的手,穿过小区里被夕阳拉长影子的路径,走进另一栋格局相似却气息迥异的楼里。钥匙转动,门开了。那一刻,扑面而来的不是家的暖意,而是一种具象化的“冷”。
后来,当我试图向路明非描述那个场景时——当然,我省略了黄万千和苏末晞的具体名字,只说是一个远房亲戚的童年片段——我用了这样的比喻:那房子像一个被蓝色玻璃封存的标本罐。
蓝光下的木质家具
客厅的沙发本是明黄色,但被那扇巨大的、如同医院葡萄糖瓶般的蓝色玻璃窗过滤后,呈现出一种人造的、塑料般的黄,刺眼得像实验室里的警示标签。黄万千招呼苏末晞坐下。女孩小心翼翼地坐下去——那不是实木家具的沉稳坚硬,而是久未有人体温度浸润的冷硬,无声无息,让人联想到某些特定场所的金属推车。
屋里几乎没有生活的痕迹。没有随意搁置的茶杯,没有翻开的书本,没有纠缠的充电线,没有待客的拖鞋。视野里只有几件必需品:
一张餐桌,漆面反射着蓝汪汪的光,冷硬如 手术台的不锈钢台面 。
一盏低垂的吊灯,灯泡瓦数极低,发出的光 照不暖任何东西 ,反而加深了阴影。
一个空冰箱在角落运行着,发出低沉的嗡鸣,打开后,里面只有半瓶记不清年代、已然过期的矿泉水。
蓝玻璃的囚笼效应
夕阳穿过那层诡异的蓝色玻璃,在地上投下的不是温暖光斑,而是 像X光片一样的冷影 ,勾勒出家具扭曲的轮廓。你站在那儿,皮肤会不由自主地起栗——那不是冬季的严寒,而是 长期无人居住的、积累下来的冷 ,带着尘埃的涩味,仿佛某种长期封闭的储物柜刚被拉开时,扑出的那股停滞的空气。
他的存在加剧了冷
小黄万千靠在墙边,不说话,脸上那点带来的兴奋迅速褪去,整个人慢慢像是融入了这屋子,成了它的一部分——
像是 一件被遗忘的家具 。
更准确地说,像 一个被搁置的实验品 。
作为旁观者的我(即使是在回忆的视角里)能清晰地感受到: 他不是住在这里,而是被存放于此 。
苏末晞坐下时, 沙发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
那并非老物件温润的呻吟,而是 太久没被触碰的关节发出的、干涩的抗议 。
他带她来这里时,说的是“我家没人”,但他没说出口的,或许是“我家没生活”。这里不是一个家,更像一个 废弃的容器 。
而他,不是这里的主人,倒像是 最后一个未被清理的、孤独的标本 。
蓝色玻璃的隐喻 在此刻完满:
那颜色不属于海洋或天空,而是 静脉注射液的蓝 ,一种关乎生命维持却又剥离温度的蓝。光线透入,不像阳光,更像 紫外线消毒灯 ,无声地杀死了所有关于“家”的温暖想象。
我记得黄万千后来某次醉酒后片段式的独白,串联起一些细节:冰箱里那罐过期三年的炼乳,是他母亲最后一次来访时留下的;沙发套是灰白色的,材质像病床的床单,几乎没人坐过,但皱褶里藏着几根不属于他的长头发。
我后来也体会过医院的冷,那是葡萄糖滴进血管的冷,是金属推车滚过走廊的冷,但你知道那是有尽头的,伴随着照料与观察。而他家的冷,是冰箱压缩机孤独嗡鸣的冷,是蓝色玻璃滤掉所有光谱中暖色的冷,是 永恒的 ,因为无人会来打破这种停滞。
甚至有一种身体记忆的佐证:他递水给苏末晞时,手指碰到玻璃杯壁后 迅速缩回 ——后来我才明白,那未必是怕烫,更可能是因为 他的体温似乎比常人低一些 ,一种长期独居可能带来的生理变化。我仿佛能看到他房间的书桌上(如果他有书桌的话),或许摆着一排药瓶,标签全被撕掉。后来得知,那是他小时候吃过的维生素瓶,在他母亲离开后,他或许就一直只吃这种“无名的药”,一种对过去维系生命痕迹的、扭曲的保留。
许多年后,我曾直接问他:“为什么那时候你家的玻璃是蓝色的?”
他笑了笑,给出一个敷衍的答案:“防偷窥啊。”
可我们都知道,窗外根本空无一人。
真相或许是:
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无菌培养皿” ——
那蓝色试图过滤掉所有“不干净”的光(比如爱,比如温度,比如鲜活的回忆)。
只留下冰冷的、可控制的、不会轻易腐败的“实验环境”。而那个下午,他拉着苏末晞的手,短暂地将一个来自外部世界的、温暖的生命体,带进了他这个绝对控制的培养皿中。那一刻的举动,夹杂着孩童的分享欲,或许,也潜藏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想要被封存在同一片蓝色寂静中的渴望。
这一幕,如同他后来许多行为的注脚。当苏末晞再次出现在我们这群人的漩涡中心,我总会偶尔想起那个蓝色的下午。黄万千的“怪异”,他后来偶尔流露出的、想将某些关系或时刻“标本化”的倾向,似乎都能在那片蓝色的冷光中找到源头。
而我,陈川,这个ENTP旁观者,收集着这些碎片,试图理解,却从不妄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真相。有些冷,只能感受,无法治愈。
我性格里那份抽离与分析的倾向,或许很早就埋下了种子。在那些被黄万千家蓝色玻璃所象征的、某种普遍存在的童年冷意之外,我自己的青少年时期,则被一种更内向的阴郁所笼罩——那是一种确诊的抑郁症,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将我与外部世界的鲜活隔开。也正是在那段灰扑扑的岁月里,我认识了路明非。
路明非并非职业的心理咨询师,他那时可能还在攻读某个与社会科学相关的学位,或者干脆就是个天赋异禀的“野路子”。他不开设讲座,不兜售理论,他最大的,也是几乎唯一的能力,是倾听。他倾听你的故事,眼神专注,不带评判,仿佛你叙述中所有那些扭曲的枝节、晦暗的念头,都只是人类心灵地图上再正常不过的等高线。对我这样一个习惯了在内心世界进行复杂逻辑推演,却疏于情感表达的ENTP来说,他提供了一个安全且稀缺的出口——一个不会轻易被我的“思维游戏”带偏,总能稳稳接住我情绪核心的倾听者。
通过路明非,我又认识了李锡睿。李锡睿,自称传媒设计师,具体设计什么,当时语焉不详。他有一个显著的身份标签,是“李东京最看不惯的人”。东京,我们共同圈子里另一个朋友,性格刚直,眼里揉不得沙子。东京对李锡睿的反感,源于一次同去探望长辈。据东京描述,李锡睿在那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家中,居然能安然坐着,任由行动不便的老人颤巍巍起身为他倒茶。东京对此的评价是:“好大的架子!骨子里透出的凉薄。”
有趣的是,李锡睿和我同是金牛座。我们这类人,在外人看来,往往温和、稳定,甚至有些迟缓,带着土象星座固有的踏实感。但东京或许窥见了一角真相——我们内心的运作方式,可能远比表象复杂,甚至在某些特定情境下,能衍生出相当深邃的“邪恶”。这种“邪恶”并非毫无缘由的暴虐,而是更像一种精于算计的、冷静的防御或反击。
李锡睿便是个中典型。他有一套自成体系的“惩戒”手段,用于对付那些他认定“来抢他资源”的人。方法听起来甚至有些“文明”:点外卖。如果目标对象容易中暑,他便连续给对方点燥热的荔枝;如果对方有痛风病史,他便“热情”地请对方吃富含嘌呤的巴沙鱼大餐。手段隐蔽,动机藏在那张温和的、看似关心你的金牛座面孔之下。他默认这些人是潜在的掠夺者,他的行为并非主动侵略,而是一种先发制人的、冷酷的资源保卫战。
东京对此极度不齿。在他看来,厌恶一个人,大可以敬而远之,不愿意和你看不上的“穷人”或“麻烦”交往,直接断绝往来、不付出金钱即可,何必用这种阴损的手段,把人往医院里整?这超出了东京所能理解的“界限”。
而我,作为旁观者,理解东京的愤怒,那是一种基于江湖义气的、黑白分明的道德观。但同时,我内心深处那个ENTP的分析模块也在悄然运转:李锡睿的行为,何尝不是一种将人际关系高度工具化、资源化的极端表现?他那金牛座的占有欲和防御性,在扭曲的心理机制下,演化成了这样一套精准、冷酷的“暗黑管理学”。我们共享的星座标签下,是同样深不见底的内心疆域,只是我选择用思维解构世界,他选择用行动“规整”他的世界。
路明非则像站在我和李锡睿之间的一个缓冲地带。他倾听我的抑郁与疏离,大概也知晓李锡睿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但他从不急于扮演道德法官。他试图理解每一种行为背后的动机与伤痕,哪怕那动机如此阴暗,那伤痕如此扭曲。
这些早年的相识,构成了我人际网络最初的、复杂的经纬。后来,当苏末晞、程志胜、陈明远、他们陆续闯入我的生活,当更庞大的故事序幕拉开时,我早已习惯了在路明非的倾听中整理思绪,也习惯了以分析的眼光,审视包括李锡睿在内的、每个人行为背后那深不可测的人性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