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与瞬间》月海鱼

2、第 2 章

　　永生带来的并非都是好事，在丧失生死轮回的时间长河中，左契觉得，他的生命彻底停滞了。比永生更糟糕的，是他这副生来便携带巨大力量的身体。他知道，只要他想，他可以做到任何他想做到的事。他盯着随着他握拳又松开，浮现在手臂上的青筋，正在若有若无地跳动着，在那里面，蕴含着名为生命的事物，他很想知道，当他划破他的手臂，生命是否会随着喷涌出来的鲜血一并涌现，他并不是没有试过，除了沾染大地的红色，再也没有其他。

　　他有被人类视为神明，但他知道，他不是神明。他翻阅过人类的典籍，记载中的神明，除了永恒的生命，总是慈悲为怀。他不是，他对人类不仅没有善心，他甚至嫉妒脆弱的人类拥有随时死去的权利。他利用人类对他的敬仰，任意妄为，又亲手将这份敬仰破坏。比起神明，他更符合人类心中的恶魔。他都不在乎，神明也好，恶魔也罢，在无所不能的他看来，都是弱小的人类欺骗自我的手段。但他倒也乐此不疲地欣赏人类一切悲痛，在一种跌宕起伏的颠簸中，在一种循环往复的愚蠢中，感知存在的微弱痕迹。在某种程度上，如此强大的他倒分外依赖软弱的人类。

　　他不相信人类能够如此坦然地面对死亡，她看出了他的想法，对他说道：“你确实不可能懂。”

　　话语如同一根羽毛轻盈，就这样飘落在他胸口，带给他窒息般的感受。他伸出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并一点点使着劲，直到她的脖子开始泛红。他看见她痛得咬紧了嘴唇，只要他再多使一点劲，她真的会如愿以偿。他无法得到的东西，渺小又脆弱的人类怎能够轻易得到。他并不介意多养一只宠物。他又恢复了往常的游刃有余，轻笑道，“等你想明白的时候，我左契并不介意成为你的神明，或者恶魔。”

　　被关起来对她并不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在此之前，她的生活向来是禁闭。在她的国家，女人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更何况皇室公主。维持皇家尊贵又高洁的形象，是她身为皇室公主存在的唯一理由。她还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她问过母亲，母亲只是看了她一眼，保持着一如往常的端庄而优雅的姿势，回答道：“保持美丽，是我们皇室女人的使命。”毋庸置疑的语气让她不敢再接着往下问。从那一刻，她就知道，美丽只是一道枷锁，看上去冰冷得令人畏惧，实际只困住了自我。她的姐姐们，到了出嫁的年纪，就会成为指定对象的妻子，她们只是接受，毫无异议。她也会拥有这样的命运。她生活在宽广而丰裕的世界里，但她的人生却如同她圈养的永生玫瑰，只能在狭窄的空间里获取被给予的养分。

　　永生玫瑰是她要求的成人礼物。她喜爱饲养花朵，也喜欢抚摸花瓣。当她的手触摸到柔软的花瓣时，她感觉她触到了自己的心脏。然后，她开始将花瓣一片片剥落，又洒到眼前的人工湖泊，看着花瓣随水流远去，她的心似乎也可以渐渐从那层看不见、摸不着，却一直笼罩她的枷锁中脱离。

　　永生玫瑰是附属国献给她父王的小玩意，对于成天周旋在计谋的君王来说，玫瑰实在是太过脆弱的东西，丝毫无法勾起人的兴致，只有在听到永生二字时，这位阴鸷的国王才抬了下眉毛，脆弱的玫瑰就这样被送进实验员的房间，承担起维持国王伟业千秋万代的美梦。

　　永生到底是人类无法触碰的禁忌，数次的徒劳不仅让实验员对其失去兴趣，忙碌的国王也早已遗忘这样一个小玩意，正如她本人，她本人也只在需要的时候被想起，比如，这次代替父亲成为镇守的君王。她的命运就这样拐了个弯，从成为他人的妻子向另一个她可以选择的方向——死亡驶去。

　　她觉得死掉也没事。她的兄长们在知道这件事后，佯装关心地指责父王安排的不合理，他们没想到她真的不在乎，他们以为所有人都不可能放弃对尊贵地位的渴求和对权力的追求，最后，他们只是像看怪物那样，略带遗憾地提前迎接她的退场。

　　人在丧失生的空间后，自然会转向死的怀抱，但她还是如此鲜活的年纪，身体每一处细胞都在叫嚣着活跃，只有大脑颓靡地向往死，她就这样夹在生本能和死本能中间，隐蔽地进行一场激烈的个人之战。

　　左契是一个极其自由的人，勿需过多交谈，从他狂妄又不受拘束的眼神，就能明白，他的自我完全没有受到限制，能够如此肆意地张扬自我，究竟是怎样一种感受，她确实产生了些好奇，在她的下巴被抬起，凝视他的那个瞬间，她就这样与她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撞了个照面。她完全无法想象他，正如他也完全无法理解她，在这种极端的碰撞下，除了不解，还有深深地嫉妒，那是双方都无法触碰，只有对方才能抵达的领域。死亡的阴霾已经笼罩她太久太久，被左契激起的短暂波动渐渐消失不见，她再次关闭了内心。她听到左契对她说，“等你想明白的时候，我左契并不介意成为你的神明，或者恶魔。”他再一次毫不顾忌地释放自我的欲望。她感觉到了一种恐惧，她的自我正被他人强行侵入，而她事实上确实没有抵抗的能力。

　　她再一次选择了接受，如同她之前接受被限制的自我，接受成为替代品，接受死亡那样。左契会在固定的时间来到囚禁她的地方，查看她是否进食，查看她的状态，有时像逗弄小猫那样，伸出手摆动她的脸颊，他就这样俯视着她，而她毫无意外地全盘吸收，偶尔她会对他的摆动流露出反应，她会抬起眼睛看他，就像伺机而动的猫，她在等待他进攻。她就这样每天待在笼子里，懒洋洋地趴在沙发上，晒着透进来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