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坦途不平 ...
-
乌木轮轴碾过青石板路的震动顺着锦缎软垫爬上脊背时,慕南音的意识才从混沌中缓缓抽离。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块,她费了三次力气才掀开一道缝隙,入目是熟悉的月白绫帐,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样 —— 这是她专属的那辆安车,车壁夹层填了三层柳絮,即便是行过九峰山的碎石路段,颠簸也比寻常马车轻了大半。
鼻尖萦绕着淡淡松针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蜜甜。她动了动手指,腕间银钏发出细碎的声响,却依旧提不起半分力气。从前在云南慕府的演武场,她能拉得开七石硬弓,能在马背上劈落三个蒙面刺客,可如今这具三十五岁的躯体,连抬手拂去鬓边碎发都成了奢望。腰间传来久违的空松感,没有了往日那般令人焦躁的憋胀,像是堵了半月的溪流忽然通了,可这份轻快并未带来舒心,反倒让一股热流猛地冲上脸颊。
她猛地侧过头,视线恰好落在车厢角落 —— 那里搭着一方半干的素色帕子,旁边铜盆里的水还冒着浅浅热气。陈慕迟方才分明是…… 慕南音的指尖下意识蜷缩起来,指甲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这些年瘫痪在床,她早已习惯了侍女们的照料,甚至为了维持摄政的威严,刻意将所有窘迫都藏在冷漠之下。可照料她的人是陈慕迟,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是她义兄用性命托付的遗孤,更是如今陈禄国即将亲政的君王。
“姑姑醒了?”
清润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又藏着超越年龄的沉稳。慕南音慌忙转回头,恰好撞进陈慕迟含笑的眼眸。他穿着一身月白常服,墨发用玉簪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清亮。这双眼睛曾只盛着孩童的依赖,如今却添了些她读不懂的深沉,像九峰山间的深潭,看似平静,底下却藏着漩涡。
陈慕迟已端着描金茶盘走过来,托盘上放着一盏青瓷碗,碗沿还凝着水珠,另一个白玉碟里盛着切成小块的雪芽糕,是她从前在慕府最爱吃的点心。他的动作熟稔得让人心酸 —— 先将软垫往她背后垫了垫,又用银匙舀起一勺温水,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吹,才递到她嘴边:“刚沏的云雾茶,放温了。”
慕南音的目光死死盯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那双手曾握着她教的剑,曾在朝堂上替她挡下弹劾的奏章,如今却在为她做着最私密的照料。她喉结动了动,想说 “这些小事不必劳烦迟儿”,可话到嘴边却成了细微的喘息。这些年她在他面前始终端着姑姑的架子,哪怕瘫痪后也强撑着威严,可此刻所有的伪装都在那份妥帖的照顾下溃不成军。
她微微偏头,避开了银匙,脸颊烫得能煎熟鸡蛋。窗外的天光透过菱花窗照进来,在他腕间的龙纹玉佩上流转,那玉佩还是她在他十岁生辰时送的,如今已经衬得他手腕愈发宽厚有力。“我自己来……”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陈慕迟却像是没听见,依旧保持着喂食的姿势,眼底的笑意深了些:“姑姑手凉,还是我来吧。” 话音未落,他已经轻轻托住她的下颌,将温水缓缓送进她嘴里。茶水带着淡淡的兰花香,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浇不灭心底的慌乱。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比茶水更烫,透过薄衣渗进皮肤里,一路烧到心口。
这份慌乱里藏着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欣喜。十五岁披上战甲驰骋沙场,二十岁临危受命摄政,她习惯了做别人的依靠,习惯了用坚硬的铠甲包裹自己。可谁又知道,她也曾在某个雪夜对着义兄义嫂的灵位偷偷掉泪,也曾在病痛难忍时渴望有人能递上一杯温水。陈慕迟的照顾像一缕微光,照进了她早已荒芜的心底,让她想起年少时母亲为她梳理长发的温暖。
“怎么了?” 陈慕迟忽然停下动作,眉头微微蹙起。他放下茶碗,伸手抚上她的额头,指尖的触感微凉,带着一丝担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方才还好好的……”
他的掌心贴着她的肌肤,那温度让她浑身一僵。慕南音猛地低下头,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顶,带着探究和关切,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些年他虽也常照料她,却从未有过这般亲昵的动作,许是在九峰山祭拜父母,气氛格外不同。
“无碍。” 她含糊地应着,指尖紧紧攥着身下的锦缎,“只是…… 有些乏了。”
陈慕迟却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像春日里的溪流,轻快又悦耳。他收回手,重新拿起白玉碟,用银叉叉起一块雪芽糕,递到她嘴边:“姑姑是害羞了啊。”
这声调侃让慕南音的脸更烫了。她抬起眼,恰好撞进他含笑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映着她泛红的脸颊。她忽然想起他幼时的模样,那时他才两岁,抱着她的腿哭着要找爹娘,也是这样仰着小脸,眼里满是依赖。时光荏苒,当年的孩童已经长成了挺拔的少年,而她却成了需要他照料的废人。
“迟儿。” 她强作镇定地开口,语气里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来维持威严,可看到他眼底的温柔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陈慕迟却像是没听出她的疏离,依旧笑着将雪芽糕递到她嘴边:“在姑姑面前,我永远是迟儿,我对姑姑的心一直如此。”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恳求,“尝尝吧,这雪芽糕是用今年新采的春芽做的,和慕府的味道一样。”
慕南音看着他眼底的期待,终究还是没有再拒绝。她微微张口,将雪芽糕含进嘴里,甜而不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果然和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她忽然想起出发前,他特意让人去慕府旧址寻来了当年做点心的老师傅,原来他都记得。
“好吃吗?” 陈慕迟的目光紧紧锁着她的脸,像是在等待什么重要的答案。
慕南音点了点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只能将目光投向窗外。九峰山的景色已经近了,漫山的青松在风中摇曳,像极了兄长当年征战时的旌旗。她轻轻吸了口气,将眼底的湿意压下去。或许,这样也很好,他能平安长大,她能亲眼看到他亲政,哪怕付出的代价是瘫痪在床,哪怕这份不该有的情愫只能深埋心底。
陈慕迟见她不语,也没有再追问。他只是安静地坐在她身边,时不时喂她一口水,一块点心,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稀世珍宝。车厢里很静,只有窗外的风声和车轮滚动的声音,可那份沉默里却藏着千言万语,像九峰山间的云雾,浓得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