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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半梦半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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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一出口,沈崖便觉失言,脸上一热,微微侧过身去。
元溪无知无觉,“沈大哥为国征战,我自然也是惦记的。”
沈崖闻言,默然不语,只盯着她头上玉色的流苏发簪瞧。
恰好一阵冷风吹过,流苏晃动不已,沈崖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又见元溪手中的灯笼明亮稳当,问道:
“这盏灯笼好生新巧,我还未见过这种样式的。”
“这叫料丝灯,灯罩是用玛瑙、紫石英等物……呃,做成的。”元溪本想将母亲解释的那一通原原本本道出,说了一半却记不得了,只好就此打住。
眼看两人又要陷入尴尬的沉默,茯苓及时带着一盏清水回来了。
待沈崖饮毕,元溪道:“沈大哥,若是无事,我们就先回去了。”
“叨扰妹妹了。”沈崖拱手作了个礼,然后提着灯笼,转身大步离去,姿态潇洒得很。
元溪与茯苓在原地呆呆看了会他的背影。
茯苓:“沈大爷今晚有点怪怪的。”
元溪点头:“大概是喝醉了。”所以才说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
沈崖这厢飘飘然地回了松风阁。
沐风见他空手出去,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只灯笼,心中好奇是哪来的,却也没敢多问。
只见沈崖一时定定地微笑,一时又愁眉不展,坐着好好的突然又站起来,在房间内来回踱步,脸庞泛红,神色激动。
这反常的模样将沐风弄得惴惴不安——将军别是在外面撞着什么了吧?
“将军,夜深了,要不要备水沐浴?”沐风试探道。
“也好。”
沈崖今日沐浴比平日多用了两刻钟,上床时已经是子时,好在军中要事已经交接完毕,旻王准了他三日假,明日无须早起。
然而他躺在床上,转辗反侧,毫无困意,一闭眼就是元溪的身影。
她提着灯笼从黑夜里款款走来的样子,她瞪大眼睛吃惊的样子,她目光柔柔望向自己的样子,她低眉含羞的样子……
想起这些,沈崖就心潮起伏。
距离他俩上一次说话,已经过去了五年,当时两人还争得跟乌眼鸡似的,没想到重逢后他俩还能好好地交谈。
如果这是他们的初见就好了,一个是少年将军,一个是千金小姐,谁也不能看不起谁,两人客客气气地说话,不会有什么误会和心结,一切都体体面面,回想起来也没有任何不适。
可实际上两人的初见,却糟糕得很。那是沈崖不愿触碰的回忆,是扎在他心底的一根经年老刺。
那是九年前的三月,沈崖才住进元家没几日。
七岁的元溪刚从扬州外祖家回来,还不知道家中多了一位素未谋面的哥哥。
那天她也是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衣衫,可爱娇俏如风中嫩柳。
她从马车上轻轻跳下来,一眼看到刚好站在门口的沈崖,就毫不客气地指使他搬运行李。
沈崖当时鬼使神差地默默照做了,结果没一会儿,就被赶来的元直看到了。
元直当即奔过来,“妹妹,你怎么能对沈兄弟呼来喝去?”
“什么沈兄弟?”元溪环顾四周,一脸疑惑,然后指着沈崖,“哥哥说的该不会是他吧?”
“这是沈崖,是沈叔叔的儿子,比你大四岁,你该叫他沈大哥。”元直一边教育妹妹,一边向沈崖道歉,“沈兄弟,舍妹行事莽撞,还请勿要见怪。”
沈崖摇摇头,刚想说无妨,却听元溪嘟囔道:
“我怎么又莽撞呢?我又不认识他,谁也没跟我说过。他还穿着下人的衣服,我认错了不正常吗?”
沈崖脸色一白,紧抿双唇。
甄氏娘家是扬州布商,家里最不缺好衣裳。而沈崖当时还未出服丧期,仍穿着旧日的素色粗布麻衣,不要说无法与元家兄妹的华服相比,甚至还不如元家仆从的衣衫。
眼见这兄妹俩在耳边吵得更欢了,沈崖的拳头紧了又松,终是忍耐下来,出言劝解。
不过是一个小丫头的冒失话,要是闹大的话,倒显得他小题大作了。他以往遭受的白眼与辱骂,可比这严重多了。这只是一件小事,很快就会被忘记,他不应该为此难受。
然而,这件事对他的影响,远比他以为的要久。
两个月后,沈崖守满二十七个月的孝期,脱去了丧服,而后换上简朴的布衣,除了款式,料子只能说和元家仆从的差不多。
任凭元建山和甄氏百般劝说,沈崖仍旧只穿这样的衣裳。
哪怕后来他与元溪的关系缓和了,也是如此。
……
沈崖想起今晚,若不是自己主动叫住元溪,她便会视若无睹地走开。
在她的眼里,他恐怕就像路边的一棵草、一颗石头,她怎么可能会真的牵挂他呢?
无所谓,他也不在乎她。
他现在是功名赫赫的将军,不是那个寄人篱下、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了。
哪怕元溪突然转性讨好他,他也会不屑一顾!
沈崖躺在床上,思绪纷飞,渐渐感觉眼皮沉重,唯独头脑仍余几分清明。
脑海中那抹绿色倩影挥之不去,他索性放弃了驱赶的努力……
恍惚中,他骑在马上,前方是碧绿的草原和无垠的蓝天。
突然听到后面一个银铃般的声音——“沈大哥,等等我。”
熟悉的声线让他一怔,勒住了马匹,却没有回头。他隐隐觉得,自己一回头,后面那个绿衣少女就会像晨雾一样消散。
但元溪自己跑了过来。是十六岁的元溪,就站在他眼前,近到他能看清她一根根浓黑上翘的睫毛,看清她乌黑瞳孔里的一圈圈倒影,还有丰润樱唇上的细微纹路。
“沈大哥,你要去哪里?”
“军营。”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带我一起去好吗?”
然后她上了马,坐在他身后。两人一马,如烟似雾般奔驰,到了军营,他平日里交好的几个战友围了上来,还有六皇子章瑞。
元溪立刻扔下他,与那几个人招呼谈笑,还给了每人一样东西。
他从后面挤过来,“你把什么给他们呢?”
少女笑嘻嘻道:“没什么,就是一张手帕呀。”
一股酸意在他胸口处涨开。他掉头就走,回到自己的帐篷,坐在床沿上闷闷喝酒,不想元溪又进来了。
真是奇怪,她今日怎么一直跟着自己?甩不掉似的。
沈崖心里这样想着,不妨被元溪一骨碌爬上来坐在腿上,肩膀也被她的一双纤手按住。
“沈大哥,你怎么呢?你是在怪我吗?”少女的声线比往日更加甜美,轻飘飘的,仿佛从天边传来的一样。
“我、我不怪你。”
“那我也不怪你。”少女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
一种极为纯净的喜悦油然而生,他顿时感觉浑身一轻,情不自禁搂住少女细细的腰肢。
对方的反应比他更加热烈。不知怎么地,两人突然亲作一团,紧紧抱着彼此,仿佛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珍宝。
巨大的欣喜席卷了他的身心……
就在他即将到达幸福的顶峰之时,突然感到怀中一空,与他纠缠的人儿不见了。
沈崖惊惶之下,睁开双眼,发现眼前是黑乎乎的一片。
四下静寂无声。窗外,一钩弯月清清冷冷地挂在高空,映出屋内模糊的陈设。
不是军营,是元家的松风阁。
原来只是一场梦。
沈崖恍然,心中升起几分怅惘之情。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梦,可以前梦中的对象都是面目模糊的女子,梦醒即消散如烟。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梦见元溪,可以往的梦境,就算再怎么光陆离奇,梦中他二人从来都是矜持守礼,从未这般亲近,甚至说孟浪。
想起细节,他面红耳赤,忍不住闭上眼睛,宽慰自己。
他才二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白日与女子说了几句话,晚上梦到对方也是人之常情。
区区梦境而已,不能代表什么。
沈崖打算继续睡觉,可是困意全消。忽然他又想起一事,立刻翻身下床,点起灯烛,在衣箱里细细翻找。
片刻后,他从箱子里找出一方有些泛黄的白色手帕,手帕的一角上绣着一只青色的毛毛虫。
绣工堪称拙劣。
这是从前元溪学习女红时,送给他的。女孩子送手帕的含义不言自明。
初时收到手帕。他还日日揣在怀里,后来发现家中人人都收到了元溪的手帕。
他的毛毛虫是其中最丑的。
一气之下,他便将帕子压箱底了。
后来离开元家的时候,他纠结再三,又将此物随身带走,而后一直留在身边。
就着灯光,沈崖抚摸着毛毛虫凹凸不平的身体,想起梦中两人的密语,良久,苦笑一声。
——梦境向来是反的。
现实里,元溪根本不会多瞧他一眼。
自作多情的下场就是自取其辱。这样的体验,五年前他已经领教过一次了。他绝不会再因为一点点甜头,而忘了她薄情骄纵的本性。
他之所以为了这个女人百般纠结,全是因为她给自己带来的痛苦还未消失。
或许只需给她一个教训,恩怨两清,就能终结他日夜丛生的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