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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抽动秽语综合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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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办给家长看的活动总是很多,变相澄清“我们不是只叫学生死读书”。
天上拢起的云层把都市的人造光反射成灰白色的帷幕,遮住了原本就看不大到的星辰。运动场上的探照灯亮堂堂的,周围围满了看实习老师和篮球校队打球赛的学生。
范无咎跟陈景含——也就是另一个男实习老师去球场管秩序了,谢必安和邓雅璇就负责稳住教室里余下的学生。
这位邓小姐在面对陌生人时活脱脱就是行走的 “含羞带怯”四个字,等熟了一些就本性毕露。
“一双A!”某个奋战到底的学生拍了拍手上的三张牌。
“对二。”邓雅璇手上还有一串。
“嘶……要不起,过!”
“同花顺,我又赢了哈哈。”
邓雅璇俐落地收牌洗牌,手法娴熟,一看就经验丰富。
围成一圈打牌的学生看到谢必安过来也不见外,给他让了一个位置:“安谢你老师玩吗?”
“不了。”
主要是运气太好会被怀疑出千。
谢必安盘腿坐下来:“我看看就好。”
由于大老二只适合四个人玩,围坐在一旁的学生过了一会就开始跟谢必安找话题聊起来。
“老师跟吴老师原本就认识吗?好像很熟的样子。”
“嗯,认识很久了。”
“多久啊?”
“小时候就是邻居。”
“啊,你们还是竹马啊。”
话题扯着扯着天南地北的乱聊,突然有人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老师,我们要写周记吗?”
周记这种东西虽然看上去浪费师生双方的时间,但其实能更好的了解班里的情况。
“写那东西干嘛?”谢必安看似没什么兴趣的问了一句。
发话的学生看上去很想一纾自己满腔的情怀,当场一条一条的举例表示为什么要写周记,最后才是真正的原因:“唉,平时什么都不敢真正写,因为老师会看。但是很多事感觉你们实习老师更能理解一些吧,可以偶尔抱怨一下。”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对啊对啊”。
谢必安思考片刻,问了其他人的意见,答应了,“那好。每周一百字以上,上不封顶。只有我们会看,写什么都不会传出去,乱写也行。”
可能是因为这句“乱写也行”,当周五第一周的周记交上来时,他们就当真是天马行空什么都写,有短短刚好掐着一百字抱怨一下遇到的各种倒霉事的,有长篇大论写看某首诗的心得的。
宿舍里的学生除非有事不会来打扰实习老师的房间,只有一些动静会隔着门轻而微的传过来。
这就显得关上了门的房间很安静,翻动纸页的声响划不开静谧的空气。
谢必安握着红笔写反馈,背后忽然被什么东西很轻的碰了一下。
“干什么?”
范无咎把椅子转过来,探手递过来一本周记,脸色有些凝重。
“这本里面提到余义天了,看看。”
封面上姓名栏不算很工整的用黑色原子笔写了名字,还有点糊。谢必安回想了一下,这个名字属于一个略有点胖的男学生,存在感不高,成绩也平凡普通。
高二的青少年虽然思想已经很接近成年人了,但写起这种随笔还是漫无目的,东一句西一句,就像在瞎扯闲搭着聊天。
可见他们上课起来让人觉得很亲近,这些学生就真的什么都敢写。
“我不知道是哪个实习老师会改到我这本,反正我觉得你们不会说出去。”
“柯语萱和徐珮她们在余义天不见之后就开始把矛头对准我了,好像一天不排挤谁浑身不舒坦似的,贬低人才能显出自己很高尚。”
可能是怕实习老师和他們不熟,这位同学描述了一下这些是什么人,还有班级势力之类的。
“我不知道怎么办,但她们真的骂得很难听,加上还和别班的人乱传谣言。之前我也不大喜欢余义天,但是我现在清楚地体会到他的感受了。”
“我真的不是同性恋。”
寥寥一百余字,掺杂着无助的怨怒和一点急于自我澄清的恐慌。
“老师,你说她们这周会不会抢我的周记本来看?”
“帮我把这页撕了吧,以后写的也都一样。”
“这样就算她们怎么样也没办法知道我都写了什么。”
这句话的的“样”和“也”字有立可带涂改过的痕迹,谢必安在眼前打了个观印,看到下面掩着的两个字是“打我”。
“这样就算她们怎么打我也没办法知道我都写了什么。”
略有点分布不均的笔迹还往下写:“对了,吴老师点名的时候点到余义天了,如果他转学了,点名册上面不会有他的名字,吴老师他们是这学期新来的,不会知道。”
“他的名字应该还在点名册上。”
“别问,问就是推理小说看太多,遇到什么有点不对劲都想用福尔摩斯的角度推理一下。”
“总之帮我把这页撕了吧,谢谢老师。”
谢必安看到后面用红笔缀着一句“已阅”,是范无咎写的。
他指尖轻轻在本子的中线一划而过,那张纸页就悄无声息地落下来。
他们陆陆续续又翻了几本,终于翻到前面那个男学生口中柯语萱的周记本。
不知道是不是一些奇怪的风气,用粉蓝色写就的清秀字体小小地团在格子中央,有点清新风那意思,不过在练过字的人就眼里很是不伦不类。
“老师好!”
“这是您第一次批改我的周记,先和您打打招呼。”
然后就是写写一些小事,夸赞实习老师上课很活,她很喜欢。
换个人来看都会被吹的通体舒畅,可惜谢必安不是。
他戳了下范无咎,把本子递过去。
这种小动作像是同桌的学生之间怕讲台上的老师发现,几乎没有声音也很轻,台灯拢出来的暖色光晕衬得屋内柔和安逸。
范无咎刚打开就轻轻“啧”了一声:“这蚂蚁字,要是稍微眼力不好都得看瞎。”
“这小孩挺有心机的。”
过了一会,等足有三页的小作文翻完,范无咎如是评价。
字里行间藏着隐匿的吹捧,融合的恰到好处,乍看之下是最由衷的赞美,不过读过无数这类吹牛拍马之文的两人看来其实就两个字:“做作。”
这句评价因为教养和风度没说出来,不过在这么看了一圈,他们也大概理出了班上的生态圈。
一众男生没什么小团体的概念,见谁都一个样,最亲近的就顶多下课一起去福利社,而女生中有比较明显的抱团现象,现在看来班上主要有两团人。譬如柯语萱就是她们那圈的领头,齐心向内沆瀣一气,班上更多是三三两两就算一圈的学生,提到排挤的只有先前那个男生。
等再过一个星期,谢必安发现他们的推测大致上准确。
柯语萱是个长得挺清秀的女孩子,瘦瘦高高,从一些细节不难看出她在班上有几个追求者,其中也包括那个微胖的男学生。
虽然这女生在老师面前就是标准的小棉袄,但是在同辈面前实际上颇有点骄矜气。
其实这已经是最委婉温和的说法了。
她就像一只小小的金丝雀,并没有什么大本领,只因为有人护着爱着,就到处啄人。
待在崇阳中学快两个礼拜,地府的技术人员终于才发来一条信息:「余义天的死因没找到,不过有些地方有拍到他。」
谢必安打字:「影像传过来。」
接着手机马上嗡嗡嗡的响了起来,差点让他以为自己拿着个音叉。
借着桌上堆着的作业本遮挡,他看完了最先加载出来的几部影片,都余义天在走路或是做一些日常的事时突然跪倒在地,抓挠然后开始脸上的胎记,又捂着使劲揉,揉了没多久又抱着头大叫。
在公车上、在马路旁,甚至是学校里,看起来没什么规律。
技术人员是个猝死的现代鬼,生前是个学识渊博的工程师,在下面加了一句标注:
“死者患有抽动秽语综合症。”
这是一种目前科学界至今没找出原因的怪病,具体症状就是不管何时何地都可能会突然发癫发疯,伴随着歇斯底里的吼叫或是咒骂。
科学找不出原因那是当然的,因为这根本就不是普通的精神疾病,是业障病——它发生的主要原因有两种:
一、中邪。
二、果报。
因果的果,报应的报。
“看一下。” 谢必安对范无咎道。
——透过我的眼睛。
打从开学前夕余义天拍门的那一晚,他们之间连着的心通几乎就没断过。
一般来说这种法子只会被拿来传传话什么的,但可能是因为两人之间真的太熟悉、太熟悉了,以至于很多时候灵识勾在一块时,不只能听到心音,还会更进一步的相应。
也就是能够察觉到对方所感,甚至是更复杂的想法和情绪。
就像把耳朵附在心口,能听到脉搏跳动和血液流淌,或者就像是探进了另一个人的世界。
那是一种很亲密的感觉,显得很温存。
所以当范无咎透过他的眼睛也看完那几部发癫的影片后一回头,就看到谢必安撑着颧骨,修长的手指无意识的捻了几下自己的耳根。
“怎么了?” 他轻轻问,像是怕打搅了人。
谢必安回过神来,把手放了下去,说:“没有。我只是突然觉得,余义天脸上的胎记有点像是债印。”
地府作证的债印通常会在转世后在债户身上留下一些痕迹,譬如类似于伤痕的胎记,甚至是皮表上的肿瘤、人面疮,总之冤亲债主看见了就能认出来。
台上的张老师正在调动座位,桌椅在地上的拖拉声格外刺耳,“叽”的一声,划破了之前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
“我也觉得有点像,不过看完其他录像再说吧,先来给我搭把手。”
谢必安一抬头,就看到范无咎大包大揽的一次搬了两套桌椅,之前那凄厉的摩擦声就是不小心拖曳到地板发出来的。
他木着脸看了几秒,任劳任怨的分担了一半。
两人回到宿舍房间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技术狗传来茫茫多的各种录像给看完。
那些录像大部分是正儿八经的监视器,有位于电梯路口、学校和各种公共场所的,有些则是特殊的影片,像是一些非人目击者透过某些方法把亲眼所见转化成的影像,譬如动物神兽,视角各不相同。
有这么几部影像里,余义天倒在地上声嘶力竭的呼喝翻滚,因为高处往下看的视角,就像一头在陷阱里挣扎的困兽。
“猫的视角?”
范无咎按停影片,把进度条拉回去了一段。
“嗯。你看这里,余义天的动作是不是……”
范无咎顿了一下,像是在找合适的形容,“……怎么说呢,有点像在挣扎?”
他的四肢不是无意识的乱摆,而是类似于踢蹬的动作,不只脚,手也是。但是这个动作又不像他想让自己站起来,更像是在试图摆脱什么。
这看上去怪异的令人发怵,就好像他的手脚并不属于自己,急于挣脱开来。
……像只濒死的野狗,彷徨无助的在地上乱爬。
等看完所有传过来的录像后,夜已经深了。这个星期以来,天空在白天时就一直拢着乌云不见天日,终于在今晚毫无预兆的倾泻而下。
谢必安半闭着眼在床上假寐,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
夏末的阵雨姗姗来迟,伴随着初秋的阵风,阵一阵的打在窗外。
他一向不喜欢下雨天。
忽然一阵叮铃当啷的声音响起,先是沿着楼梯落了地,又蛇过磁砖地板。
空调吹在身上,有点凉。
那阵清脆的响动轻轻靠近,是范无咎的勾魂索。
上面拢着的一层阳火带来了并不灼人的温度,一路游上了他的床沿,抬起一端在他手臂上轻轻摩挲了下。
范无咎轻声道:“都过去了,我在这呢。”
可能是今天看了大半天的余义天,透过某种奇怪的方式和他相应了,谢必安做了一个梦。
准确来说是无数割裂的画面,组成了一个拼拼凑凑的梦。
这个孩子似乎从小就不怎么讨喜,走到哪里都没什么人缘,前前后后转了五六次校,总会成为最边缘的那个。
无外乎就是因为脸上骇人的胎记和那发癫似的抽动秽语综合症。
话说那胎记长的很奇怪,几乎覆盖了大半张脸,黑紫混杂着鲜红,另外小半张脸也长着许多形状怪异的痣。
谢必安在梦里有时候是以他的视角经历这些事,又有时候身为旁人看着他。
最清晰也最久的一段,大概是他已经转学到崇阳有一段时间后了,因为那是在夜晚的某处走廊,从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和鼎沸人声来判断那天办了什么活动。
余义天似乎是很想融入其他人,走近前去又退缩了。
他的步伐带着点犹豫,磨磨蹭蹭的小幅度徘徊。而在看到有个女生转过来时,他试探着咧开略显突出的一排牙,对她笑了一下。
那个女生的眼神在他身上扫过,转过头去对身后那群女生说了什么,人群中顿时传来一阵毫不遮掩的大笑。
从一样的鞋子发型和扎起运动服裤脚统一的方式看得出来,她们就是班上成团的那群女学生,其中一个走过来伸手推了一下余义天的肩膀。
“吼呦,看屁啊余痣痣,走开啦。”
另一边传来放肆的笑声。
那个推人女生的脸挺眼熟,就是被范无咎评价“字瞎眼”的柯语萱。
走廊上的每个人都和另一个谁聊着天或是推搡打闹,只有余义天站在人群边缘,不知所措地低头踏了踏脚。
他站在语笑宣闲处,却与这个语笑宣闲的世界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