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楼》卡巴黑

4、第 4 章

　　第四章雨夜的泪与无声的死

　　暮色四合，铅灰色的云层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地压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细密的雨丝从云端抽离，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将这座金碧辉煌却又冰冷刺骨的牢笼笼罩其中。

　　小陈原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月宁宫。宫道两旁的宫灯被雨水打湿，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晕开，像一个个破碎而朦胧的梦。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潮湿木料的味道，混杂着远处宫殿飘来的、若有似无的香火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月宁宫的偏殿已经亮起了一盏孤灯。赵珧颀长的身影正焦躁地徘徊在廊下，玄色的锦袍边缘被雨水溅上了几点泥星。他一见陈原的身影，那双总是含着几分跳脱与暖意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快步迎了上去，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陈原！你可算回来了！你去哪了？我从先生那里回来就没看见你，找了好半天都没找到。陛下……陛下找你有什么事吗？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连珠炮似的问了一串，目光紧紧锁在陈原脸上，试图从那双平日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找到一丝答案。

　　然而，小陈原只是缓缓地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被雨水冲刷过的苍白泥塑。他对着赵珧摇了摇头，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都化作了沉重的沉默。

　　他没有再看赵珧担忧的眼神，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那扇简陋的木门被他轻轻推开，又在身后缓缓关上，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外面的世界、将赵珧的关心，都彻底隔绝在外。

　　“陈原……”赵珧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伸出手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了下来。他能感觉到陈原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悲伤和疏离，像一层厚厚的冰壳，让他无从靠近。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似乎在陈原身上永远地碎裂了。

　　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冰冷的月光透过窗棂上的雕花纹路，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小陈原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沿着光滑的木头缓缓滑坐下去，最终重重地跌坐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他将脸深深埋进膝盖，瘦弱的肩膀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初只是无声的哽咽，像破旧的风箱在胸腔里艰难地拉扯。但很快，压抑已久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了所有的堤坝。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滚烫地砸在冰冷的手背上，砸在单薄的衣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这一次，他没有压抑，也没有伪装。他任由悲伤、恐惧、无助和愤怒像毒蛇一样啃噬着自己的心脏，任由泪水模糊了视线，浸湿了衣襟。他仿佛又看到了父亲离开家时的背影，看到了母亲日夜以泪洗面的憔悴面容，看到了自己从南朝的将门公子沦为北朝宫奴的屈辱与无奈。

　　他清楚地知道，在这深不见底、步步惊心的皇宫里，天真和软弱是致命的毒药。要活下去，就必须学会坚强，学会戴上厚厚的面具，学会在任何人面前都不动声色。

　　那个曾经在阳光下追着蝴蝶跑、在父亲膝头撒娇、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天真无邪的小陈原，在父亲失踪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背负着国仇家恨、在黑暗中艰难摸索、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灵魂。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那雨声不再是江南的温柔缠绵，而是充满了北地的萧瑟与凄凉，像是在为他坎坷的命运，为他死去的天真，奏响一曲无尽悲伤的挽歌。

　　日子在一种压抑而沉闷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

　　陈原依旧每天清晨和赵珧一起去上书房听先生讲课。只是，他变得越发沉默寡言，总是独自坐在角落，低着头，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他的眼神也变得越来越深邃，像一口古井，让人看不清底。

　　变故，是从他们散学回月宁宫的路上开始的。

　　起初，只是一些微妙的变化。那些平日里与他们并无交集的世家子弟，尤其是那些明显依附于二皇子赵琳的勋贵子弟，开始有意无意地出现在他们必经的宫道上。

　　他们会“不小心”撞掉陈原手里的书册，看着散落一地的纸张，脸上露出假惺惺的歉意；他们会在擦肩而过时，用极低的声音说出一些嘲讽和侮辱的话语，像是“南朝来的小杂种”、“丧家之犬还敢待在宫里”；他们甚至会故意挡在路中间，让陈原和赵珧不得不绕远路。

　　开始的时候，他们做得还算是隐蔽，见周围没有其他宫人和侍卫出来干涉，胆子便渐渐大了起来。

　　“哟，这不是三殿下和他身边那位‘贵客’吗？”

　　一天下午，散学的路上，几个穿着华丽锦袍的少年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为首的是吏部尚书的儿子李轩，他斜着眼睛上下打量着陈原，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他身后的几个人也跟着哄笑起来，眼神里充满了恶意。

　　赵珧皱起了眉头，往前站了一步，将陈原稍稍挡在身后，沉声道：“李轩，你想干什么？”

　　李轩似乎并不把这个看似温和的三皇子放在眼里，他嗤笑一声：“三殿下说笑了，我们只是想和这位陈原‘公子’打个招呼而已。毕竟，不是谁都有福气能待在三殿下身边，还能得到陛下的‘亲自召见’呢。”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阴阳怪气，显然是听说了上次皇帝单独召见陈原的事情，想来故意挑衅。

　　陈原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他能感觉到赵珧的肩膀绷得很紧，也能听到周围那几个人不怀好意的笑声。他知道，赵珧想保护他，但赵珧现在自身难保，根本无法与二皇子派系的人正面抗衡。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屈辱和怒火，低声对赵珧说：“殿下，我们走吧，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说完，他绕开李轩等人，想要快步离开。

　　但李轩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他伸脚一绊，陈原猝不及防，身体往前踉跄了几步，重重地摔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手掌和膝盖都擦破了皮，渗出血珠。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李轩假惺惺地说道，“陈原‘公子’怎么这么不小心，走路都能摔跤。”

　　他身后的人笑得更欢了。

　　赵珧见状，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上前一步，怒视着李轩：“李轩！你太过分了！”

　　“过分？”李轩挑眉，“三殿下，我只是不小心而已，他自己站不稳，关我什么事？再说了，一个南朝来的俘虏，摔一下又怎么了？”

　　就在两人剑拔弩张之际，远处传来了侍卫的脚步声。李轩等人对视一眼，知道不能再久留，狠狠地瞪了陈原一眼，撂下一句“下次走路看着点”，便扬长而去。

　　赵珧立刻蹲下身，扶起陈原，关切地问道：“陈原，你怎么样？有没有摔疼？”

　　陈原摇了摇头，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声音依旧平静：“我没事，殿下不用担心。”

　　他的手掌和膝盖火辣辣地疼，但他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痛苦的神色。他不想让赵珧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更不想因为自己而给赵珧带来麻烦。

　　从那以后，这样的事情便成了家常便饭。那些人似乎找到了新的乐子，总是在各种偏僻的宫道上等着陈原。他们不敢当着赵珧的面做得太过分，但只要陈原稍有不慎落了单，就会遭到他们的拳打脚踢。

　　陈原对此也十分“庆幸”，至少，赵珧没有亲眼看到他被打得鼻青脸肿、满身是伤的模样。他每次都会在回到月宁宫之前，尽量整理好自己的衣着，用袖子遮住脸上的淤青，强装镇定地出现在赵珧面前。

　　次数多了，一直和陈原形影不离的赵珧自然也听到了一些风声。他曾不止一次地在陈原的衣服下看到过未消退的淤青和伤痕，心中既愤怒又无力。他知道，这一切的幕后指使是谁，也知道父皇对此可能早已知晓，甚至这就是父皇默认的结果——为了平衡朝堂势力，为了敲打他这个并不受重视的皇子，牺牲一个亡国的俘虏，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他无法公开为陈原出头，只能在私底下偷偷地给陈原送一些疗伤的药膏。

　　每天深夜，当陈原房间的烛火熄灭后，赵珧都会轻手轻脚地溜进来。他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小心翼翼地坐在陈原的床边，打开药膏的瓷瓶，用指尖蘸取一点，轻轻地涂抹在陈原身上那些新添的伤口上。

　　药膏带着一丝清凉，敷在火辣辣的伤口上，能缓解不少疼痛。

　　赵珧以为自己做的这一切都是神不知鬼不觉。他动作轻柔，生怕吵醒了熟睡的陈原。

　　但他不知道，现在的陈原早已宛若惊弓之鸟，根本不敢深睡。自从父亲失踪，自从踏入这座皇宫，他就养成了浅眠的习惯，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瞬间惊醒。

　　赵珧刚一推门进来，陈原就已经醒了。他闭着眼睛，身体僵硬地躺在床上，感受着赵珧指尖的温度和药膏的清凉。他能闻到赵珧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息，那是属于皇子的独特味道。

　　他很想睁开眼睛，对赵珧说一声“谢谢”，但他最终还是没有。他清楚地知道，他们现在的处境有多艰难，任何一点亲近的举动，都可能给双方带来灭顶之灾。他如今的身份十分尴尬，说是三皇子伴读，实则与宫奴无异，是“狗都嫌弃”的存在。和赵珧走得太近，只会让赵珧成为二皇子派系攻击的靶子，对他没有任何好处。更何况，他现在心里藏着的秘密，正在暗中进行的计划，都让他必须与所有人保持距离。

　　所以，他只能假装熟睡，任由赵珧为他涂药，任由那份短暂的温暖在黑暗中流淌，又在赵珧离开后，迅速被冰冷的现实吞噬。

　　他们之间的相处，早已没有了最初的纯粹和轻松。越来越多的沉默充斥在两人之间，饭桌上，书房里，甚至是并肩走在宫道上的时候，都常常是一言不发。

　　当然，这也是陈原刻意而为。他刻意疏远赵珧，刻意用沉默筑起一道高墙。他知道这样做可能会让赵珧难过，但他别无选择。在这座吃人的皇宫里，他必须学会孤独，学会自我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