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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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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故梦难寻
谢尘这晚睡得极不安稳。窗外的秋风卷着残叶,在青石板上刮出细碎的呜咽声,像极了遥远记忆里,那座幽深宫殿中永不消散的叹息。他久违地坠入了梦境,梦里的月光总是那样清冷,而八岁的自己,永远站在那片月光下,渺小、无助,眼睁睁看着命运的车轮从身上碾过,连一声完整的哭喊都发不出来。
北朝靖安十三年,秋。
长安城的秋,总带着一股浸透骨髓的凉意。尤其是在城东那座略显偏僻的质子府里,高大的院墙隔绝了市井的喧嚣,也困住了院中所有人的目光与脚步。府里的梧桐叶已经黄了大半,风一吹,便簌簌往下落,铺在青石板路上,踩上去软绵绵的,却也带着一股子萧索的意味。
彼时的谢尘,还不叫谢尘。他姓陈,名原,是南朝派往北朝的质子之子。从他记事起,世界就只有这方方正正的质子府。朱红色的大门上,铜环早已失去了光泽,门楣上的“质子府”三个字,笔法虽苍劲,却总让人觉得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府里的下人不多,大多是北朝朝廷派来的,名义上是伺候,实则眼睛里都带着监视的意味。
但小陈原的童年,并非全然灰暗。因为有父母陪在身边。
父亲陈景,是南朝的一位远房宗室,当年为了两国短暂的和平,主动请缨来到长安为质。他平日里话不多,总是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要么在书房里看书,要么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望着南方的天空出神。母亲苏婉则是个温柔娴静的女子,她会教小陈原读书写字,会给他讲南朝江南的故事——春天的烟雨,夏天的荷塘,秋天的桂子,冬天的梅花。每当这时,小陈原就会趴在母亲膝头,睁着大大的眼睛问:“娘,江南真的有那么美吗?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看看?”
母亲总是轻轻抚摸着他的头,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然后笑着说:“会的,等原儿长大了,等天下太平了,我们就回去。”
可这“长大”和“太平”,对于质子府里的人来说,像是遥不可及的梦。
小陈原的日子,过得规律而单调。每天天不亮,就要跟着父亲读书,从《论语》到《诗经》,父亲教得认真,他也学得用心。上午的时光总是在笔墨纸香中度过,午后若是天气好,母亲会带着他在院子里散步,看墙角的月季开了几朵,看廊下的燕子衔泥筑巢。府里的下人们,虽然态度算不上热络,但也都还算客气,毕竟陈景是南朝的代表,明面上的体面还是要维持的。
变故发生在一个寻常的午后。
那天的阳光难得暖和,小陈原正蹲在院子里,用小树枝逗着一只从墙外钻进来的麻雀。那麻雀胆子小,蹦蹦跳跳地在他面前啄着地上的米粒,他看得入了迷,连父亲身边的护卫吴锋匆匆走进来都没察觉。
吴锋是父亲从南朝带来的旧部,身材高大,脸上带着一道浅浅的刀疤,平日里总是沉默寡言,像个随时待命的影子。可今天,他的脸色却异常难看,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脚步也比往常快了许多,甚至没顾上和院子里的小陈原打招呼,就径直走到了正在书房门口看书的陈景面前。
“大人。”吴锋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景抬起头,目光从书页上移开,落在吴锋身上。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何事如此慌张?”
吴锋快步上前,俯身在陈景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促地说了起来。小陈原离得不远,隐约能听到几个模糊的词语,像是“南朝”、“萧氏”、“兵变”之类的,但具体是什么,却听不真切。他好奇地抬起头,正好对上父亲的目光。
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眼神。平日里温和沉静的父亲,此刻眼底像是藏着惊涛骇浪,有震惊,有愤怒,还有深深的忧虑。但这情绪只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陈景很快收回目光,对着吴锋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平稳:“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守在门口,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是。”吴锋躬身退下,转身站到了书房门口,像一尊门神,挡住了所有试图靠近的视线。
陈景站起身,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可就在茶盏放回石桌的瞬间,“当啷”一声轻响,茶水溅出了几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这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也彻底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没有再看书,而是转身走进了书房,顺手关上了房门。
那扇门关上的瞬间,小陈原心里莫名地一紧。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这一刻起,已经不一样了。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小陈原坐立难安。他试图靠近书房,却被门口的吴锋不动声色地拦住了。“小公子,大人在处理要事,您先回房等着吧。”吴锋的语气依旧恭敬,但眼神却很坚定,不容置疑。
母亲苏婉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她走到书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夫君,出什么事了?”
书房里没有回应,只有一盏孤灯,从窗纸上透出昏黄的光,一直亮到了深夜,又从深夜亮到了黎明。
小陈原一夜没睡好。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他好几次想下床去看看,都被母亲按住了。“原儿乖,别闹,你父亲肯定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我们要相信他。”母亲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天快亮的时候,书房的门终于开了。
陈景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一层青色的胡茬。但他看到站在院子里的妻儿,还是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走上前,轻轻抚摸着小陈原的脸颊,和往常一样,用温和的声音唤醒他:“原儿,醒了吗?该起来读书了。”
小陈原看着父亲憔悴的脸,心里一酸,扑进他怀里:“爹,你昨晚没睡吗?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陈景抱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低声说:“原儿长大了,要学会坚强,知道吗?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都要好好活着。”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可小陈原却莫名地觉得难过。他抬起头,正好看到父亲的嘴角动了动,像是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却只是化作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又被清晨的风吹散了。
那时候的小陈原还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温和的笑容,也是他最后一次被父亲这样抱着。那句欲言又止的话,成了父亲留给她最沉重的谜题。
接下来的几天,质子府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诡异。下人们看他们的眼神变了,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监视的客气,而是多了几分同情,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他们不再主动上前伺候,甚至有时候,小陈原和母亲路过,他们都会刻意避开。
母亲苏婉整日愁眉不展,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发呆,眼泪无声地滑落。小陈原问她怎么了,她也只是摇了摇头,说没事,让他别担心。可他怎么能不担心呢?他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正笼罩着整个质子府。
变故的消息,是从小厨房的张妈口中传出来的。
那天中午,小陈原饿了,偷偷跑到小厨房找吃的。张妈是府里的老人了,平日里对他还算照顾,总会偷偷给他留些点心。可今天,张妈却坐在灶台边,唉声叹气的,见他进来,也只是勉强笑了笑。
“张妈,有什么好吃的吗?”小陈原拉了拉她的衣角。
张妈摸了摸他的头,眼神里满是同情:“小公子,你……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和夫人啊。”
“怎么了?”小陈原心里咯噔一下,追问着,“是不是我爹出什么事了?还是……还是南朝那边有消息了?”
张妈的嘴唇动了动,犹豫了很久,才压低声音,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说:“小公子,你可千万别往外说。我也是听来送饭的禁军说的,南朝……南朝的陈氏,没了。”
“没了?什么叫没了?”小陈原没听懂,疑惑地看着张妈。
“就是……就是被萧氏给推翻了。”张妈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听说皇帝和太子都……都没了。现在南朝的皇帝,是萧氏的人了。”
“轰”的一声,小陈原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推翻”和“没了”意味着什么。那是他的根,是他父母的故国,是母亲口中那个有烟雨、有荷塘的江南。可现在,有人告诉他,他的故国没了,他的族人没了。
他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往下掉。
张妈见他哭了,也有些慌了,连忙安慰他:“小公子,你别难过,这都是命啊。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活着,别让夫人担心。”
小陈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他只觉得浑身发冷,像是掉进了冰窖里。母亲看到他哭红的眼睛,什么都明白了,一把将他抱进怀里,母子俩失声痛哭。
从那天起,质子府彻底变了。下人们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不仅对他们母子冷言冷语,甚至连饭菜都变得越来越差,有时候甚至是馊了的。吴锋试图维护他们,却被北朝派来的侍卫警告了几次,说他只是个护卫,别多管闲事。
小陈原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充满了恐惧和愤怒。他不明白,为什么昨天还对他们客客气气的人,今天就变了一副嘴脸?为什么他的故国说没就没了?为什么他的生活,一夜之间就天翻地覆了?
他开始想念父亲,想念那个会温柔抚摸他脸颊的父亲,想念那个会教他读书写字的父亲。可父亲自从那天进了书房之后,就再也没有和他说过太多的话,总是一个人待在书房里,要么就是出去和北朝的官员见面,回来的时候,脸色总是越来越难看。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质子府的沉寂。
一队穿着明光铠的禁军,手持长枪,站在了质子府的大门外。为首的是一个面容严肃的太监,手里拿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尖着嗓子喊道:“圣旨到!南朝质子之子陈原接旨!”
小陈原和母亲苏婉连忙跪在院子里。他的心里又紧张又害怕,不知道这道圣旨,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命运。
太监展开圣旨,用抑扬顿挫的声音念了起来。上面的内容,小陈原大多没听懂,只记住了几句话:“南朝陈氏覆灭,其质子陈景,念其多年来安分守己,特恩准其子陈原入宫抚养……着陈原即刻随朕回宫,安置于月宁宫,与三皇子赵珧一同生活……”
念完圣旨,太监收起卷轴,脸上露出一丝假惺惺的笑容:“小公子,请吧。陛下还在宫里等着呢。”
苏婉紧紧抱着小陈原,眼泪止不住地流:“原儿,娘舍不得你……你在宫里要好好照顾自己,别惹皇子公主们生气……”
“娘……”小陈原也哭了,他不想离开母亲,不想去那个陌生的皇宫。
可他没有选择的权利。禁军已经上前,客气却不容抗拒地将他从母亲怀里拉了出来。他回头看着母亲越来越模糊的身影,看着那座他生活了八年的质子府,心里充满了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