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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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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停留的第三日,天光还未大亮,空气中弥漫着破晓时分特有的清冷。
江沅悄无声息地坐起,身侧的苏薇呼吸均匀,仍在熟睡。她赤足踏在地板上,走到那方小小的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尚带睡意的娃娃脸。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气色看起来更红润些,这才拿起那盒茉莉香膏,用指尖蘸取极少的一点,细致地按压在腕间和鬓发深处。香气极淡,似有若无,需得靠得极近才能察觉,是她反复试验后觉得最恰到好处的距离。
她端起早已备在门外的温水与干净纱布,走向谢昀的房间。经过走廊时,隔壁江倩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伴随着她刻意压低的、却难掩兴奋的嗓音:“……快去打听打听,车轴还要修几日?真是天助我也!”紧接着是丫鬟小声的应和。江沅脚步未停,连眼风都没扫过去一下,心里却明镜似的——江倩只怕是巴不得这车轴修得越久越好,好多些时日缠着那位“云公子”。
“云公子?”她在门外轻唤,声音带着晨起特有的微哑,像羽毛轻轻搔过,“该换药了。”
门内静默一瞬,方才传来一声低沉的“进”。
谢昀已起身靠坐在床头,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衬得脸色比昨日又好了些许,那份因伤病而稍减的慵懒散漫,似乎也重新回到了他的眉宇间。见她进来,他桃花眼微抬,目光在她端着的水盆和纱布上停留一瞬,并未多言。
江沅也不说话,只安静地走上前,将水盆放在床头矮几上。她俯身拧干布巾时,几缕不听话的青丝从耳后滑落,随着她微微倾身的动作轻轻晃动,那缕极淡的茉莉暗香,便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悄然弥漫开来。
她伸手,欲为他解开昨日包扎的纱布。指尖即将触碰到他衣襟时,谢昀的手动了动,却不再是前两日那般带着戒备的扣握,只是指尖微抬,便又放了回去,默许了她的靠近。
江沅心下稍定,动作愈发轻柔地解开旧纱布,露出底下已经结了一层薄薄暗痂的伤口。她用温热的布巾小心地擦拭周围,每一次指尖无意间擦过他颈侧或锁骨的肌肤,都带着少女特有的、羽毛拂过般的触感。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肌肉在她触碰的瞬间会微微绷紧,呼吸也随之有片刻的凝滞。
“结痂了,是好兆头呢。”她抬起眼,冲他甜甜一笑,杏眼里漾着纯粹的欣喜,仿佛他的伤好了,于她是一件顶值得高兴的事,“再仔细将养几日,想必行动就能无碍了。”
谢昀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笑脸,那双圆而清澈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他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避开她的目光,只从鼻腔里发出一个低沉的单音:“嗯。”
整个换药过程,安静得只剩下布巾拧动的水声和两人轻浅的呼吸声。江沅始终低眉顺目,一副全心投入的模样,唯有在谢昀看不到的角度,她眼底会飞快地掠过一丝计算成功的冷静——他的戒备,显然比前两日松懈了不少。
换好药,她细致地为他重新包扎妥当,指尖最后在纱布的结上轻轻按了按,确保牢固。
“好了。”她端起水盆,准备离开。走到门边,却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回眸一笑。晨光恰好从门缝涌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那张未语先笑的娃娃脸,此刻甜得如同浸了蜜。
“厨房今日熬了粟米粥,很是香甜,我一会儿给公子送来。”她的话语里带着自然的关切,不等他回应,便轻盈地转身,裙裾拂过门槛,带起一阵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茉莉香风,消散在空气中。
谢昀望着那晃动的门帘,久久未动。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缕独特的香气,混合着药草的清苦,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他有些心烦意乱的氛围。这个叫江沅的江南少女,像一团柔软的迷雾,看似简单无害,却总在不经意间,撩动他内心深处某些沉寂的东西。
夕阳熔金,将庭院角落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白日的些许烦闷。
江沅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手里拿着那本从江南带来的风物志,书页摊开,目光却并未落在其上,而是带着几分慵懒,落在不远处正缠着一个丫鬟说话的江倩身上。
“……你再去问问车夫嘛!到底还要几日?”江倩的声音带着娇嗔和不耐烦,手里绞着一条嫣红的帕子,目光却时不时地、带着毫不掩饰的热切,瞟向通往后院的那条小径——那是谢昀偶尔会出来散步的方向。“这驿站虽说简陋,但若能多盘桓几日,让云公子好生将养,也是好的。”她这话像是说给丫鬟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语气里竟带着几分盼着车轴慢些修好的窃喜。
那丫鬟一脸为难,喏喏应是。
苏薇则坐在不远处的廊下阴影里,手中做着针线,是一方给江沅绣的帕子,姿态娴静,仿佛对周遭一切浑然不觉,只在江倩声音略高时,才几不可察地微微蹙眉。
当谢昀那道挺拔而略显疏懒的身影出现在小径尽头时,江沅像是刚被脚步声惊动,从“发呆”中回神,有些慌乱地将膝头的书扶正,这才抬起脸,脸颊适时地漫上红晕,带着些许被撞见的羞赧:“云公子?”
谢昀的目光掠过她膝上的书,又落在她因“受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眸上。“在看什么?”他随口问道,在她旁边的石凳上坐下,姿态较前两日更为放松。
“是本闲书,”江沅将书合上,示出封面,《禹贡九州风物志》,“路上带着解闷的。”她语气里带着一丝少女对未知世界的天然好奇,和一点点行程漫长的抱怨,“总觉得这路好似没有尽头似的。”
谢昀扯了扯嘴角,似乎觉得她这话有些孩子气:“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走得远了,自然就见得多了。”
“公子说的是,”她眼眸微亮,顺势问道,像个好学的小女孩,“那……公子走过那么多地方,觉得是北地的风更烈,还是江南的雨更柔?”她问得天真,却恰好是一个不会冒犯,又能引他开口的话题。
许是黄昏的光线太过柔和,许是连日的接触消弭了些许陌生,谢昀的话比平日多了一些。他没有说什么深奥的道理,只随口描述了几句南北景致的差异,言语间带着一种见多识广的随意,甚至偶尔会流露出几分“哪里好玩”、“什么有趣”的、属于富贵闲人的评判标准。
江沅听得极认真,双手托着腮,不时发出低低的惊叹,或是提出一两个天真又自然的问题,恰到好处地满足了他的谈兴。言谈间,她袖间的暗香,随着她偶尔梳理被风吹乱鬓发的小动作,幽幽地传递过去。
谢昀发现,与她交谈是件令人放松的事。她不像江倩那般聒噪急切,也不像苏薇那样沉静得有些疏离,她聪慧却不锐利,天真却不愚钝,像一泓清浅的溪水,能清晰地倒映出沿途的风景,让人不自觉地愿意多说几句。
天光微明,驿站厨房已升起袅袅炊烟。
江沅端着一个小小的食盒,里面是她起早借着厨房蒸好的荷花酥,做得格外精巧。她算准了时辰,果然在通往客房的廊下,“偶遇”了正准备回房的谢昀。
“云公子,”她笑意盈盈地迎上去“昨日听公子提及江南点心,我试着自己做了几个,不知……能否入口?”她将食盒递过去,眼神里带着点期待,又有点忐忑,像是生怕自己做得不好。
谢昀看着她。晨曦透过廊柱,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张娃娃脸显得格外纯净。他接过食盒,指尖与她微凉的指尖一触即分。
“有劳。”他的声音较往日温和,少了几分最初的疏离。
“公子别客气,”她眉眼弯弯,见他接过,像是松了口气,露出一点小小的得意,“您喜欢就好。”目光落在他另一只手里端着的、驿站提供的简单清粥上,她轻轻蹙了蹙鼻尖,语气自然地带了点娇嗔,“总吃这些太过清淡,不利于伤口愈合呢。”
她总是这样,每一次出现都带着恰到好处的理由和不容拒绝的温暖。每一次离开,都留下那缕若有若无的香和一个值得回味的身影。
谢昀提着那笼犹带温热的点心回到房中,打开,精致的荷花酥宛如艺术品,散发着甜糯的香气。他拈起一个,放入口中,滋味确实不错。他靠在窗边,慢慢地吃着,目光落在窗外逐渐热闹起来的院落。
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中那堵因陌生和伤痛而竖起的冰墙,正在这日复一日、无孔不入的“茉莉香影”与细致关怀中,悄然崩塌了一角。这个叫江沅的少女,用一种他无法拒绝的方式,润物无声地渗入了他的行程,也渗入了他惯常冷漠的心防。
江沅回到自己房间,脸上那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小得意的笑容慢慢收敛。苏薇正在收拾行装,车夫已传来消息,明日便可出发。
“江倩一早就在翻箱倒柜,比启程那日还要忙乱。”苏薇低声道,语气平静无波。
“让她忙吧。”江沅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纤细白皙的指尖,仿佛上面还残留着那缕刻意营造的茉莉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