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闪亮的脚趾呀

16、第 16 章

　　歇了一晚，次日清晨，一位姓钱的管事嬷嬷便到了芳菲院。

　　江沅早早坐在厅里，穿着新送的藕荷色春衫。苏薇在她身侧，神色如常地翻着一卷书。江倩最后一个出来，眼睛还肿着，狠狠剜了江沅一眼，在离她最远的椅子上坐下。

　　钱嬷嬷脸上挂着标准的笑，眼角的细纹都规规矩矩。她让身后丫鬟捧上几套新裁的春衫和头面：“夫人想着姑娘们初到，特意吩咐的，看看可还合身？”

　　江沅起身，微微屈膝，声音软软地道了谢：“劳大伯母和嬷嬷费心。”她上前细看，料子是时新的软罗，花样清雅，颜色娇嫩却不扎眼，尺寸也合身，她垂下眼睫，指尖轻轻抚过衣料！

　　江倩随手翻了翻，拿起一支珠花看了看，又嫌弃似的丢回匣子里，哼了一声。

　　苏薇也起身道了谢，目光在衣料和首饰上平稳地掠过，便安静地坐了回去，看不出喜怒。

　　用过早膳，学习便在花园旁的敞轩里开始了。春日暖阳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钱嬷嬷先教站姿。
　　“肩要平，背要直，颈要正，目光放柔，落在身前三四步远的地上便是了。”她一边说，一边缓缓走了几步，裙裾纹丝不动，连腰间禁步的流苏都只是微微晃动，“步子里求稳，不急不躁。”

　　江沅学着嬷嬷的样子站好，悄悄调整了一下肩膀的弧度，一步一步走得认真，眼睛看着脚下，努力让禁步只发出轻微的、规律的声响。

　　苏薇站在她旁边，嬷嬷说完，她便自然而然地调整好了姿态，行走间带着一种沉静的韵律，那禁步坠在她裙边，声响清缓从容。

　　江倩却显得有些毛躁，肩膀一会儿塌下去，一会儿又耸起来，步子迈得或大或小，禁步叮当乱响。她烦躁地停下，扯了扯裙摆。

　　钱嬷嬷目光扫过，没说话，只又示范了一遍。

　　接着是行礼。
　　“手这样叠放，腰弯三分，头微低，呼吸放缓。”钱嬷嬷一丝不苟地分解着动作，自己先行了一个标准的礼。

　　江沅照着做，姿态标准，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苏薇行云流水般地完成，动作流畅自然。

　　江倩弯下腰，脖子却还梗着，显得十分别扭。

　　钱嬷嬷走到她身边，手刚轻轻按上她的背：“三小姐，这里放松些……”

　　江倩像是被针扎了似的，猛地甩开嬷嬷的手：“别碰我！”

　　动作幅度之大，让旁边侍立的丫鬟都屏住了呼吸。

　　钱嬷嬷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依旧挂着，只是眼底那点客气的暖意淡了下去，变得公事公办。她缓缓收回手，语气听不出喜怒，声音却比刚才清冷了些：“是老奴冒失了。只是这礼仪规矩，若要学得形神兼备，光靠眼睛看，只怕难得其精髓。三小姐既不愿老奴近身指点，便请多看、多练吧。”

　　她说得客气，却分明是在说江倩不肯受教。

　　江倩被她这不软不硬的话顶住，脸一阵红一阵白，还想反驳，钱嬷嬷已经转向江沅和苏薇，继续讲解下一个动作要领，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

　　中途歇息时，丫鬟端上温热的茶水和小巧的点心。江倩一屁股坐下，抓起茶杯灌了一口，盯着江沅冷笑：“装得倒挺像！

　　江沅捧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热气氤氲了她低垂的眼睫。她没抬头，声音细细的，带着点无奈：“三妹妹说什么呢，嬷嬷教得仔细，我们好生学便是了。京城不比家里，总是……小心些好。”

　　下午学了用膳时的举止和几句常见的应对语。钱嬷嬷说一句，江沅便在心中默念一句，记下来。苏薇偶尔会在嬷嬷停顿时，提出一个关于不同场合下措辞差异的问题，语气平和，却总能问到关键。钱嬷嬷解答时，会不着痕迹地多看苏薇一眼。

　　江倩则一直阴沉着脸，学用餐礼仪时，故意把筷子碰到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声。钱嬷嬷目光扫过，并未理会。

　　一天的功课结束，钱嬷嬷临走前，目光在三人面上平稳地扫过，依旧是那副标准的笑容：“姑娘们今日辛苦了，规矩礼仪贵在持之以恒，望日后勤加练习，熟稔于心。”

　　她一走，江倩立刻踢开身边的绣墩，帘子摔得噼啪作响，指着江沅骂：“你就继续装！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江沅低头整理着方才因为练习而微皱的衣袖，轻声道：“三妹妹累了，火气大，回去好生歇着吧。”

　　回到东厢房，江沅推开支摘窗，傍晚微凉的风吹进来，她轻轻揉着有些发酸的小腿。苏薇点起灯烛，昏黄的光晕在室内染开。

　　“这位钱嬷嬷，”苏薇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不简单。”

　　江沅回头。

　　苏薇拨了拨灯芯，火苗跳动了一下，映得她侧脸轮廓分明：“她每个动作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的，分毫不差。说话时嘴角的弧度，行礼时手指弯曲的角度，次次都一样。这份严谨，非一日之功。”

　　江沅怔住了，这些细微之处，她全然没有注意到。她只想着如何不出错，如何表现得符合一个初来京城、有些怯生生的孤女形象。

　　“能在高门大户做到管事嬷嬷的，”苏薇放下拨灯的小银簪，声音平静无波，“都是人精里熬出来的。咱们在她眼里，只怕一眼就能看到底。”

　　江沅望着窗外沉沉的、被院墙切割成四方的暮色，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点从江南老宅里练就的、对付江倩之流的心眼，在这座规矩森严、人人戴着面具的帝都里，或许真的只是雕虫小技。

　　窗外忽然传来西厢房瓷器落地的碎裂声，夹杂着江倩模糊的哭骂。江沅沉默地伸出手，将窗户轻轻合拢，隔绝了那令人心烦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