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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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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色如墨般浸染天际,车队终于抵达一处新的驿馆。那份在颠簸车厢中悄然滋长的隐秘牵连,此刻仿佛被驿馆檐下摇曳的灯笼光晕放大,亟待一个落地的契机。
夜色为驿馆庭院披上一层朦胧的纱。谢昀刚步出东厢房,欲借晚风驱散连日行路的疲惫,江倩便像一只嗅到花蜜的蝶,立刻提着桃红色的裙摆追了出来,声音娇脆得能滴出水来:“云公子,你看这天上的星子,是不是比江南的更大更亮?我就说嘛,北地连星星都更敞亮些……”
谢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脚步未停,只从喉间逸出一个敷衍的单音:“嗯。”那份拒人千里的冷淡,连隐在西厢廊柱阴影里的江沅都感受得分明。
江沅唇角微勾,耐心等待着。见谢昀径直走向庭院中那株繁茂的白玉兰树,月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修长,而江倩仍不死心地想跟上,她这才理了理并无一丝褶皱的衣袖,自阴影中缓步踱出,裙裾拂过微湿的石板,悄无声息。
“云公子。”她声音不高,却如玉石轻叩,清晰地传入谢昀耳中,也恰好打断了江倩尚未出口的、更多关于星子的废话。
谢昀倏然回头。见到是她,那双原本带着倦怠与疏离的桃花眼里,霎时如春风拂过冰湖,漾开细微却真实的涟漪,连唇角都柔和了些许。
江倩见状,脸上刻意堆砌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沉了下来,像被人硬生生泼了一盆冷水。她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指尖死死绞着那条嫣红帕子,几乎要将它撕碎。
江沅却仿佛全然未觉她的存在,目光只盈盈落在谢昀身上,温言道:“月色溶溶,公子也是出来走走,疏散心绪的?”她的话,如同给焦渴的旅人递上一杯清泉,无形中为他筑起了一道隔绝喧嚣的屏障。
谢昀几乎是立刻点头,与她一同在盛放的玉兰树下站定。馥郁的花香与她那缕清甜的茉莉暗香交织,令他心旷神怡。江倩被彻底晾在一边,眼睁睁看着那两人并肩立于月下,宛如一对璧人,她气得浑身发抖,贝齿紧咬下唇,几乎尝到血腥味。她狠狠跺了跺脚,终究不甘心就此离去,猛地转身退回到东厢房那扇半开的窗后,将自己隐在昏暗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双燃烧着嫉妒与恨意的眼睛,死死剜着院中那抹刺眼的月白身影。
“有时候,旁人的赞誉或非议,听多了,反倒成了枷锁。”江沅的目光掠过谢昀,落在远处沉沉的夜色里,声音轻缓如吟唱,“就像这月亮,世人赞它皎洁,它便真是皎洁的么?或许它本身,并不在意这些。”
她的话,像一把精心打磨的钥匙,精准地探入锁孔,轻轻一转,便撬开了他紧闭的心扉。
“家中长辈……总以兄长为准绳。”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与疲惫,“他处处妥帖,行事周全,是家族理所当然的骄傲,未来的支柱。而我……”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湮没在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里,但那份长期被比较、被忽视、甚至被定性为“不堪造就”的落寞与不甘,已袒露无遗。
江沅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甚至连呼吸都放得轻缓,生怕惊扰了这难得的坦诚。直到他话音落下,被微凉的沉默彻底笼罩,她才缓缓转过身,正对着他。皎洁的月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脸上,勾勒出柔美的轮廓,那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杏眼,此刻清澈见底,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盛满了今夜所有的星辉。
“可在我看来,公子与令兄,本是截然不同的人。”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碎玉投盘,一下下敲在谢昀心上,“为何要以他人的尺子,来丈量自己的天地?”
谢昀微微一震,霍然抬头看向她,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动。
“令兄或许是高山仰止,令人敬重。”她继续说道,目光毫不避讳地迎上他探究的视线,语气温柔,内里却蕴藏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但公子你,是烈火,是旷野的风,是理应自由来去、不受拘束的鹰。为何非要敛去锋芒,磨平棱角,去学那高山的沉稳持重?”她微微前倾,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那缕独特的茉莉暗香愈发清晰浓郁,几乎将他包裹,“遵从本心,自在而为,这份独一无二的真性情,比世间任何循规蹈矩的完美,都要珍贵千万倍。”
这番话,如同一道裹挟着烈焰的惊雷,直直劈入谢昀的灵魂深处。从未有人……从未有人如此透彻地看清他,如此直白而坚决地肯定他这份“不羁”背后隐藏的价值,甚至将它与兄长的“完美”置于天平两端,并毫不犹豫地向他这边倾斜。他心中那座因长期被否定、被比较而筑起的、看似坚固的冰墙,在这一刻,被这雷霆万钧的肯定与理解,轰然击碎,坍塌殆尽。
而就在这时,江沅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准的尺,敏锐地捕捉到东厢房窗后那片因极度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桃红色衣角,以及那双在黑暗中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江倩果然在偷看!
时机已到,分毫不差。
在谢昀仍沉浸在那番话语带来的巨大震撼与灵魂悸动中,心神摇曳、难以自持之时,江沅忽然上前一步,伸出双臂,轻轻地、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身,将一侧脸颊贴在了他温热的胸膛上。
这是一个温暖而充满信任的拥抱,不带丝毫犹豫与怯懦。
谢昀身体瞬间僵直,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自己骤然失控、如擂鼓般轰鸣的心跳声,一声声撞击着耳膜,震得他浑身血液都似乎沸腾起来。
“云昀,”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唤出他的“名字”,声音闷在他微凉的衣襟间,带着柔软的暖意和无条件的信赖,“别理会那些声音。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
这句话,彻底冲垮了他最后一道理智的堤坝。他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收紧手臂,将她娇小柔软的身躯更深、更用力地拥入自己怀中,下颌紧紧抵着她散发着清香的发顶,用力闭上了眼睛,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温暖与慰藉永远镌刻在灵魂里。
而就在他视线无法触及的角落,在他全心沉溺于这个拥抱的时刻,江沅抬起眼,目光如淬了冰的箭矢,精准无比地射向那扇窗户,对着后面那双因极度震惊、嫉妒和不敢置信而骤然收缩、布满血丝的眼睛,唇角控制不住地、极其缓慢地扬起,露出了一个无比畅快、得意,且充满胜利者姿态的明媚笑容。
窗后的江倩,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清晰地看到了谢昀那充满占有欲和保护姿态的拥抱,更看到了江沅那赤裸裸的、淬毒般的挑衅笑容。一瞬间,嫉恨如同最猛烈的毒液,瞬间流遍她的四肢百骸,烧毁了她的理智。她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失声尖叫出来,另一只手死死抠住了窗棂,指甲崩裂传来钻心的疼,却远不及心头被撕裂的万分之一。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眼泪不争气地涌了上来,却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与屈辱。她死死瞪着院中相拥的两人,尤其是江沅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无比刺目的脸,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将她撕碎!
片刻后,江沅估摸着火候已够,这才轻轻从他滚烫的怀抱中退出。她抬起脸,颊边染着动人的红晕,眸光如水波荡漾,深深地望进他那双尚未从激情中平复、带着迷离与震撼的眼底,用极其认真、近乎宣誓般的语气,一字一句地重复:
“云昀,记住,在我心里,你就是独一无二的。”
说完,不待他从这接连的情感冲击中回过神来,她便倏然转身,裙裾在月色下划出一道决绝而优美的弧线,如同逃离一场令人心醉神迷的幻梦,快步离去,消失在厢房的拐角处。
谢昀怔怔地留在原地,怀中骤然失去的温软与充实感,让他心头一阵空落落的怅惘。然而,她那句当面郑重的、如同烙印般的“独一无二”,比方才在怀中的低语更具冲击力,在他心头反复回响、激荡,每一个字都烫得他心口发疼,却又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的满足感。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住自己左胸,那里跳动得如此剧烈,如此鲜活,仿佛过去的十几年都白活了,直到此刻才真正开始搏动。
江沅几乎是提着裙子小跑回了西厢房,一颗心在胸腔里雀跃地蹦跳着。她轻轻推开房门,便见苏薇早已放下手中书卷,正端坐在灯下,沉静的目光望向她,带着询问。
“姐姐!”江沅几乎是扑到苏薇身边的绣墩上坐下,语气里是压不住的、如同气泡般往上冒的雀跃,眼底闪着晶亮的光,拉住苏薇的手,“你方才没看见,真是太可惜了!江倩就在窗后偷看,你猜怎么着?我看着她,对着她笑了一下——就一下,她那眼神……啧啧,简直像淬了毒的刀子,又像是要喷出火来,脸都气得扭曲了!
她说着,回想起江倩那副恨不得生吞了她的模样,忍不住伏在苏薇膝上,低低地笑出声来,肩膀微微耸动。那笑声里充满了扬眉吐气的快意和计谋得逞的酣畅淋漓,只觉得连日来因江倩而积压的所有憋闷与屈辱,在此刻尽数散去,化作了这无比悦耳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