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声知秋》土木医

5、舞台与观众

　　从清风阁回来后，沈寒声在办公室里枯坐至深夜。

　　指间的蜡丸像一块灼热的炭，熨帖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的理智。他最终没有打开它，而是将其藏在了书房一个绝密的暗格里。信任需要时间，而他现在最缺乏的就是时间。

　　叶知秋，这个名字本身就成了一个巨大的谜团。她知晓他的代号，能预判组织的危险，拥有自己独立的情报渠道，却以一种近乎鲁莽的方式直接与他接触。这不符合任何地下工作的常规。是陷阱？还是她背后的力量，已经强大到可以无视某些规则？

　　他需要冷静。在摸清她的底牌之前，他必须扮演好自己公开的角色——那个冷峻、高效、深受上司器重的情报处科长。

　　几天后，一场由市政府牵头举办的“各界名流慈善晚宴”在华懋饭店举行。沈寒声作为情报处代表之一，陪同陈处长出席。这种场合是情报的温床，也是各方势力展示肌肉的舞台。

　　他穿着笔挺的军装式礼服，肩章冰冷，与周遭的西装革履、锦绣华服格格不入。他端着一杯香槟，站在角落，目光如同精准的雷达，扫视着场内每一个值得关注的面孔——日本军部的官员、汪伪政府的要员、各国领事、以及像叶家这样的金融巨贾。

　　然后，他的“雷达”锁定了一个身影。

　　叶知秋。

　　她穿着一袭宝蓝色的丝绒长裙，颈间戴着一条品相极佳的珍珠项链，正挽着父亲叶老太爷的手臂，周旋于几位银行家之间。她言笑晏晏，举止优雅，与那日在茶馆里那个言辞锐利、眼神沉静的女人判若两人。她完美地融入了这个浮华的世界，仿佛天生就该属于这里。

　　沈寒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看到几位日方人员向她走去，为首的是情报部颇有实权的佐藤少佐。佐藤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眼神却带着审视。

　　“叶小姐，今晚真是光彩照人。”佐藤的中文很流利，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听闻叶氏银行最近在南洋的几笔业务，做得风生水起，真是虎父无犬女啊。”

　　这话看似恭维，实则试探。在战时，任何大规模的跨境资金流动，都足以引起情报部门的敏感。

　　叶知秋脸上的笑容未变，只是微微颔首，语气不卑不亢：“佐藤先生过奖了。不过是遵照家父的意思，打理些家族生意，维持生计罢了。如今时局艰难，我们商人，也只求一份安稳。”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承认了业务存在，又将其淡化到仅仅是“维持生计”的家族行为。

　　“安稳？”佐藤轻笑一声，目光锐利，“上海滩的安稳，需要各方共同努力维护。叶小姐，有时候，选择比努力更重要。”

　　这是近乎赤裸的威胁与拉拢。

　　就在这时，叶知秋的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全场，与角落里的沈寒声有了瞬间的交汇。她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只是掠过一件家具，但沈寒声却清晰地捕捉到，她垂在身侧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一个细微的、代表着紧张或警惕的信号。

　　下一秒，她已重新看向佐藤，笑容依旧得体：“佐藤先生说得是。所以我们叶家，一向是遵纪守法，支持维持会的各项工作。”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将“选择”引向了中立的“遵纪守法”。

　　沈寒声的心微微沉了下去。佐藤对叶家的关注程度，超出了他的预料。而叶知秋在那瞬间流露出的细微紧张，说明她也感受到了切实的压力。

　　她并非无所不能，她也在刀尖上跳舞。

　　就在这时，陈处长带着他走了过去，笑着与佐藤和叶老太爷寒暄。沈寒声作为下属，沉默地站在一旁，扮演着背景板的角色。

　　“知秋啊，”陈处长似乎与叶家很熟稔，笑着对叶知秋说，“听说你前些天帮了寒声一个小忙？年轻人嘛，就该多走动走动。寒声能力是强的，就是性子太闷，你多带他见见世面。”

　　这话说得随意，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沈寒声猛地看向陈处长，心中警铃大作。陈处长怎么会知道叶知秋“帮”过他？是叶知秋自己透露的，还是……陈处长在监视他？

　　叶知秋也略显“惊讶”，随即莞尔：“陈伯伯说笑了，不过是碰巧遇到，举手之劳。沈先生……确实不太爱说话。”她侧头看了沈寒声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千金小姐对“木头人”的无奈与好奇。

　　这一刻，沈寒声明白了。

　　这个晚宴是舞台，每个人都是演员，也都是观众。陈处长、佐藤、叶知秋，包括他自己，都在表演，也都在观察。

　　而叶知秋，已经成功地将他们两人“不太熟但有点交集”的关系，以一种自然的方式，摆到了台面上。这既是她的保护色，也可能是一步将他更深地卷入她世界的棋。

　　晚宴结束后，沈寒声坐在回程的车上，城市的霓虹透过车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他摊开手掌，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枚蜡丸不存在的重量。

　　叶知秋。她不仅是神秘的守护者，危险的合作者，现在，更成了他公开社交圈里一个“合理”的存在。

　　这场戏，越来越复杂了。而他，已无法独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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