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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发潮的脏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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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柱媳妇的手在麻线里穿梭时,指腹那层老茧磨得发疼,每搓一下线,茧子就往肉里陷半分。针脚落在粗布上,歪歪扭扭地爬,像条被晒蔫了的蚯蚓,每挪一步都要蜷一下身子。菜市场角落的铁皮棚早漏得不成样,雨水砸在油布上“啪嗒”响,顺着缝隙往棚里钻,滴在堆着的麻袋上,先洇出浅灰的印,慢慢沉成深褐,像块洗不掉的疤。她的黑布鞋泡在积水里,鞋帮软塌塌贴在脚面上,鞋底烂了个洞,露出半截冻得发紫的脚趾,每走一步,脚趾就往泥里陷,拔出来时,泥窝里总留着个带血的印,红得扎眼。
那天收工时,她怀里揣着块从肉铺后巷捡来的肉皮,边缘还带着点没刮净的肥油。油星子透过粗布包渗出来,在蓝布衣襟上晕开,先是浅黄,慢慢沉成深黄,像块顽固的锈迹。竹筐里的娃歪着头睡了,嘴角挂着缕透明的涎水,顺着下巴滴在筐沿上,手里还攥着半块发霉的馒头,绿毛粘在指缝里,他却攥得紧,像握着什么宝贝。我帮她拎着针线筐往回走,筐底的铁环在青石板路上拖,“吱呀——刺啦——”,声音又尖又涩,像谁用指甲在刮块生了锈的铁皮,听得人牙根发紧。
“娃三天没正经吃东西了。”她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比蚊子哼还轻,眼白上爬满了红血丝,像撒了把碎红丝。“这肉皮能熬点汤,浮层油星子,让他沾沾荤。”路过巷口的垃圾堆时,她突然停住脚,弯腰在烂菜叶里扒拉,捡出个烂了半边的西红柿,皮皱巴巴地贴在果肉上,还沾着点泥。她用袖口使劲擦了擦,把没烂的那半塞进嘴里,酸水立刻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衣襟的黄渍上。她却嚼得很用力,牙齿碾着果肉,“咯吱”响,像在啃块硬邦邦的骨头。
棚户区的水龙头钉在巷子口的墙上,锈迹斑斑的铁锁挂在上面,钥匙在管水的胖女人手里。每次去接水,都得等胖女人慢悠悠晃出来,她总斜着眼打量我们,嫌我们这些收破烂的衣裳脏,接水时用脚尖把水桶往远处踢,“别碰脏了我的锁,沾了晦气”。有天二柱媳妇抱着娃去接水,刚把水桶放在龙头下,胖女人突然炸了毛,说娃尿湿了地面,抬手就往她脸上扇。“啪”的一声脆响,在巷子里荡开,惊得墙头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翅膀扫落了几片灰瓦。
娃吓得咧开嘴大哭,脸憋得通红,哭声像被掐住脖子的小猫。二柱媳妇没哭,只是把娃往怀里紧了紧,胳膊肘护着娃的头,眼睛死死盯着胖女人,那眼神亮得吓人,像要冒出火来,烧得胖女人往后退了半步。“疯子!”胖女人啐了口,扭着圆滚滚的腰走了。我扶她起来时,看见她嘴角破了,渗着血珠,一滴一滴落在娃的脸颊上,娃伸出小舌头舔了舔,眉头皱了皱,又像尝到了什么甜头似的,咂了咂嘴。
表哥的板车被偷那天,天阴得发沉。他收了半车废铁,用麻绳捆得紧实,停在巷子口的老槐树下,转身去买两个热馒头,不过一袋烟的功夫,回来时,板车和铁都没了踪影。他蹲在树下骂,先是扯着嗓子吼,声音越来越哑,最后变成了呜咽,肩膀一抽一抽的。“那车是我攒了半年钱买的。”他揪着自己的头发,指缝里漏出的话带着哭腔,混着鼻涕和唾沫,“没了车,咋挣钱?咋给娃换口热的?”
夜里他揣着块砖头出去找车,到后半夜才踉跄着回来,鼻青脸肿的,左眼肿成了一条缝,嘴角破了,渗着血。他说撞见了偷车的,上去抢,没打过,被推在地上踹了好几脚。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个瘪了的铁皮文具盒,盒身被踩得变了形,边角卷着,“好歹没空手”。文具盒上画着个笑脸娃娃,眼睛被踩得歪到了一边,嘴巴咧着,却像在哭,脸上的红漆掉了块,露出底下的铁皮。
三婶的咳嗽越来越重,夜里躺在炕上,咳得“呼哧呼哧”响,像台漏了风的破风箱,每咳一下,整个身子都跟着抖。痰盂里的痰带着血丝,红点点浮在上面,像撒了把碎红小豆。她不肯买药,说“抗抗就过去了,药钱能给娃买个馒头”,只是每天早上坐在灶前,咳得比夜里更凶,咳出的血珠落在黑黢黢的灶台上,干了就成了暗红的印。有天她烧火时,刚把柴塞进灶膛,突然栽倒在地上,花白的头发扫进灶膛,“滋啦”一声,烧焦了一缕,冒出的烟带着股糊味,混着柴火的烟,像烧着了什么脏东西,呛得人直咳嗽。
我把她扶到炕上,摸她的额头,烫得像块刚从灶里掏出来的烙铁,手心一贴就缩回来。二柱媳妇撒腿跑出去,半个钟头后喘着气回来,不知从哪讨来半片退烧药,用瓦片碾成末,混在温米汤里。三婶喝的时候,药渣卡在牙缝里,她用枯瘦的手指抠,抠出的血混着白花花的药渣,粘在嘴角,像块发了霉的胭脂,红不红白不白的。
“我这身子骨,早该烂了。”她拉着我的手,手背上的皮松得像张揉过的纸,一捏就起皱。“你得好好活,别学我们,别在泥里滚一辈子......”话没说完就咳起来,咳得浑身抖,肩膀缩着,像块被风吹得晃荡的破布。我看见她脖子上的青筋暴起,青紫色的,像条要蹦出来的蚯蚓,在皮肤下游走。
棚户区要拆的消息传过来那天,天刚亮,推土机就“轰隆轰隆”地开进来,履带碾过碎石路,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铁皮房子被推土机一撞,“哗啦”就塌了,木板和铁皮飞起来,像群受惊的鸟,四处乱撞。表哥堆在墙角的破烂堆被碾成了泥,废塑料瓶、旧报纸混在土里,他冲上去想拦,被穿制服的人伸手推了个跟头,膝盖磕在石头上,立刻渗出血来,顺着裤腿往下流,染红了地上的碎玻璃,红得发亮。
“没地方去了。”表哥坐在废墟上,看着自己那辆刚找回来没多久的板车被压成铁饼,车把歪成了直角。“城里不留我们,村里的地早没了,回不去......”他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里面裹着张纸片,是三婶压在炕席下的地址,说是远房亲戚的,纸被汗水泡得发涨,字迹晕成了一团,分不清横撇竖捺。
二柱媳妇抱着娃,站在拆塌的墙角,怀里的娃哭得嗓子哑了,她却没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远处的高楼。楼顶上的霓虹灯还在闪,红的绿的,映在她眼里,像块巨大的伤口,亮得刺眼。我突然看见她的手在流血,是刚才帮表哥捡东西时,被碎玻璃划破的,一道细长的口子,血珠慢慢渗出来,滴在娃的蓝布鞋上,像朵小小的红花。
我们连夜离开棚户区,表哥推着辆借来的破车,车轱辘是歪的,走起来“咯吱咯吱”响。车上堆着仅剩的行李:三婶用布包着的半袋草药、二柱媳妇装着歪针脚布片的针线筐、娃攥在手里的烂苹果(皮皱得像老人的脸),还有我那件总也晾不干的蓝布褂子,潮乎乎的,带着股霉味。月亮被云遮得严严实实,路黑漆漆的,只有车轴的“咯吱”声,一下一下,像谁在数着我们剩下的日子,慢得让人心慌。
走到铁路边时,三婶突然说喘不上气,脸憋得发紫。我们赶紧把她放在路边的草堆上,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衣襟。她抓着我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指缝里还沾着草籽。“看......太阳......”她望着东边,那里只有铁路延伸的黑影,像条无尽的蛇,在黑夜里蜿蜒。她的手慢慢松了,头歪在草堆上,头发里沾着的草籽,黄的绿的,像撒了把碎星星,落在灰白的头发里。
我们把她埋在铁路边的杨树下,没棺材,只用捡来的草席裹着,草席上还沾着点干了的泥。表哥说:“这样她能听见火车响,知道我们往哪去,不会迷路。”填土时,我看见草席里露出她的衣角,是件打满补丁的蓝布衫,洗得发白,和我母亲坟头的槐树叶一个颜色,风一吹,衣角轻轻晃,像在跟我们道别。
火车开过来时,震得地面发颤,铁轨“嗡嗡”响。车灯照在新堆的土坟上,亮得晃眼,像给坟头镀了层银。二柱媳妇突然捂住娃的耳朵,怕火车声吓着他,可娃却咯咯笑,小手指着火车远去的方向,含混地说:“亮......亮......”他还不知道,有些亮,是悬在天上的,是永远够不着的;有些路,走起来黑,却得一直走下去,哪怕不知道尽头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