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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生锈的年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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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洞下的风,吹了整三年。我膝盖上的疤,是第一年冬天冻裂后反复结痂长出来的,如今厚得像块老树皮,纹理纵横交错,深褐色的痂皮嵌在皮肤里,用指甲抠一下,能掉下细碎的皮屑。每到阴雨天,这疤就像被无数根细针在扎,从骨头缝里往外疼,疼得我直想把腿锯掉。有次疼得实在熬不住,我拿块破布塞在嘴里咬着,额头上的汗珠子滚下来,砸在桥洞的泥地上,洇出一个个小坑,像谁在地上点了串省略号。
表哥在码头扛大包,每天天不亮就去,天黑透了才回来。他的腰被百十来斤的麻包压弯了,原本挺直的脊梁,如今像只被踩扁的虾,走路时上半身往前倾,肩膀一高一低地晃。每天回来,他都从床底摸出个豁口的瓷瓶,往膝盖上倒药酒。酒液是深褐色的,带着股冲鼻的药味,顺着他腿上的皱纹往下流,在裤腿上积成小小的黄洼,干了之后就留下圈硬邦邦的印子,像给裤子镶了道边。有次我帮他揉腿,摸到他膝盖上的筋疙瘩,硬得像块石头,他“嘶”地吸了口凉气,说:“没事,老毛病了,揉揉就好。”可我知道,他夜里总疼得翻来覆去,床板“吱呀”响,吵得我也睡不着。
二柱媳妇在码头食堂帮工,活儿杂得很,洗盘子、擦桌子、扫地上的饭粒,有时还要帮着择菜。每月月底,食堂管事会给她十斤粮票,花花绿绿的,她像宝贝似的揣在怀里,回来就小心翼翼地掏出来,铺在桥洞的石头上数,数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少了一张。她把粮票换成玉米面,每次换完,都要把布口袋翻过来抖抖,把粘在袋角的玉米面抖进碗里,一粒都舍不得浪费。
玉米面蒸成的窝头,总是夹生的。灶是我们用三块砖头搭的,火忽大忽小,蒸出来的窝头外面一层是熟的,里面却硬邦邦的,剌得嗓子疼。可我们吃得香,每次拿到窝头,我都先掰一小块,放在嘴里慢慢嚼,玉米的香味混着粗糙的颗粒,在舌尖散开。娃更小,二柱媳妇把窝头掰成碎末,泡在温水里,喂给娃吃,娃张着小嘴,“啊呜”一口吞下去,嘴角沾着玉米面,像长了圈白胡子。有次表哥开玩笑说:“这窝头,比城里的白面馒头还香。”我们都笑,笑声在桥洞下回荡,撞在桥柱上,又弹回来,显得格外响。
娃长到五岁,还不会说话,只会“啊”“呀”地叫。每次有人经过桥洞,他就指着人家,“啊啊”地喊,手舞足蹈的。表哥总说:“这是贵人语迟,将来准有出息。”可我看见,二柱媳妇总在夜里偷偷抹泪。她抱着娃坐在桥洞的角落,借着远处路灯的光,摸娃的头,眼泪掉在娃的头发上,湿了一小片。有天早上,她揣着攒了半个月的五毛钱,抱着娃去了码头的诊所。
诊所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医生是个戴眼镜的老头,他用手电筒照娃的眼睛,又摸了摸娃的头,说:“可能是小时候饿坏了脑子,影响了语言发育。”他从抽屉里拿出片维生素,递给二柱媳妇,“吃了兴许能好,每天一片。”药片是白色的,像颗小石子,二柱媳妇把药片掰成两半,混在窝头碎里喂给娃。娃嚼得“咯吱咯吱”响,嘴角沾着白末,像沾了点雪,可爱又让人心酸。
桥洞的墙光秃秃的,风一吹,就有土掉下来。表哥从码头的废纸堆里捡了些报纸,我们一起把墙糊了层。报纸大多被水泡得模糊,字迹晕成了一团,只剩下些图片还能看清:有的是穿着军装的人在笑,脸上带着憨厚的褶子;有的是戴着帽子的人在鼓掌,手拍得通红;还有些高楼,玻璃亮得晃眼,反射着阳光。娃总指着高楼的图片,用小手在墙上比划,一会儿往上抬,一会儿往旁边摆,像在搭积木。二柱媳妇说:“娃是想住高楼呢。”我们都沉默了,谁也没说话,只有桥洞外的风声,“呼呼”地响。
有天夜里,突然下了暴雨。雨点砸在桥面上,“噼里啪啦”的,像炒豆子。没一会儿,桥洞就进水了,水顺着桥洞的缝隙往里灌,很快就淹到了膝盖。我们慌了神,赶紧把行李往高处搬——表哥的破棉袄、二柱媳妇的针线筐、我的旧鞋子,还有娃的小被子,堆在桥洞最高的石头上。我们站在水里,看着水往上涨,浪头打着桥柱,发出闷响,像谁在远处敲鼓。
表哥突然指着水面,声音发颤:“我看见三婶了,就在水里站着,穿着那件蓝布衫,头发飘在水面上,像水草。”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水面上只有浪头翻涌,什么都没有。二柱媳妇抱着娃,死死盯着水面,嘴唇哆嗦着,却没出声,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水里,溅起小小的涟漪。那天夜里,我们就站在水里,直到天快亮时,雨才停,水慢慢退了下去。
水退了之后,墙上的报纸被泡得烂成了泥,一块块往下掉,露出里面斑驳的墙。我们重新糊报纸时,表哥从码头捡来张新报纸,上面印着个穿裙子的女人,在海边笑,笑得露出牙,身后是蓝色的大海,波光粼粼的。“这地方好,”表哥指着报纸,眼睛里闪着光,“没有桥洞,没有火车,只有水,干净的水。”他的手指在报纸上划,划出道白印,像条河,从报纸上的海边,一直划到我们脚下的泥地。
没过多久,码头要扩建,桥洞被划进了拆迁范围,我们得搬离这里。表哥在码头附近找了个废弃的仓库,仓库的门是铁的,锁锈得打不开,上面布满了红棕色的锈迹,像块烂铁。表哥找了根铁棍,插进锁眼里,使劲撬,“哐当”一声,锁掉在了地上,铁锈渣掉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铁。
仓库里堆着些破麻袋,一袋袋摞在墙角,装着不知什么东西,硬邦邦的,透着股霉味。墙角结着厚厚的蜘蛛网,网里挂着死虫子,有苍蝇,有蚊子,还有些不知名的小虫子,风干了,像一串串风干的豆。地面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我们走进去,脚印留在灰尘上,像幅抽象画。二柱媳妇找了块破布,擦了擦墙角的一块石头,说:“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床了。”
搬进去那天,娃突然指着墙角,“啊啊啊啊”地叫,声音比平时大了些。我们走过去,看见蜘蛛网里缠着只蝴蝶。蝴蝶的翅膀破了,一边翅膀缺了个角,还沾着蜘蛛网的丝,可它还在扑腾,翅尖的蓝色闪着光,像块碎玻璃,在昏暗的仓库里格外显眼。二柱媳妇想把它放了,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把蜘蛛网挑开。表哥却说:“留着吧,给娃做个伴。”二柱媳妇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缩了回来。
可第二天早上,蝴蝶就死了,翅膀耷拉着,不再扑腾。娃看见后,“哇”地一声哭了,哭得嗓子都哑了。二柱媳妇哄了他半天,他还是哭。最后,表哥找了把小铲子,在仓库外的空地上挖了个小坑,把蝴蝶埋了进去,娃亲手把土盖上,还在上面插了根草棍,像个小小的坟。娃蹲在坟前,看了半天,嘴里“啊呀”地念叨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祸不单行,没过几天,表哥在扛包时被砸了腿。那天他扛着个大木箱,木箱外面包着铁皮,沉甸甸的。走到码头的台阶时,脚下一滑,他身子往前倾,木箱掉了下来,正好砸在他的小腿上。“咔嚓”一声,骨头断了的声音清晰可闻。表哥疼得倒在地上,冷汗瞬间就湿透了衣裳,他想站起来,可腿根本用不上力,白花花的骨头茬子戳破了皮肤,露在外面,像根露出的柴,吓人得很。
工头跑过来,看了看表哥的腿,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扔在他面前,说:“拿着钱,回家养着吧,以后别来了。”表哥想争辩,可疼得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工头走了。他拖着断腿,一步一步往仓库挪,裤脚全是血,在地上拖出条红印,像条有力的蛇,弯弯曲曲地延伸着。
我们没钱去医院,二柱媳妇急得直哭。她从食堂讨来些酒精,装在个小瓶子里,往表哥的伤口上倒。酒精一碰到伤口,表哥就疼得直哆嗦,汗珠子像断了线的珠子,直直地砸在地上,“嗒嗒”响,在灰尘里砸出一个个小坑。我看着心疼,去找码头的老中医。老中医在码头附近摆了个小摊,专门给人看些小病小痛。
老中医看了看表哥的腿,皱着眉头说:“得接骨,不然这腿就废了。”他从箱子里拿出几块夹板,又找了些绷带,小心翼翼地把表哥的腿固定住。然后,他开了副草药,用纸包着,递给我,说:“这药得用黄酒煎,效果才好,每天一副,煎两次,早晚各喝一次。”我接过草药,谢了老中医,赶紧往回跑。
可我们没钱买黄酒,表哥躺在地上,喘着气说:“用白酒代替吧,白酒也行。”我点点头,拿着表哥给的五毛钱,去附近的小卖部打了半斤散装白酒。白酒的度数很高,我闻了一下,呛得直咳嗽,烧得嗓子疼。回到仓库,二柱媳妇已经把药罐洗好了,我把草药放进去,倒上白酒,又加了点水,放在灶上煎。
草药煎出来是黑褐色的,像锅墨汁,还带着股刺鼻的药味和酒味。表哥捏着鼻子,仰着头灌下去,刚喝下去没一会儿,就“哇”地吐了出来,吐出来的东西带着股浓烈的酒气,酸得人睁不开眼。二柱媳妇拍着他的背,说:“慢点喝,慢点喝。”表哥摆摆手,说:“没事,接着煎,明天再喝。”
可表哥的腿还是没接好,落下了残疾。夹板拆了之后,他的小腿比原来短了一截,走路时只能一瘸一拐的,比我还瘸。他再也扛不了大包了,只能在仓库门口摆个小摊,卖些捡来的小玩意:缺了口的瓷碗,碗沿上有个小豁口,里面还沾着点干了的饭粒;断了带的手表,表盘上的指针早就不动了,停在三点十五分;掉了漆的发卡,原本是红色的,现在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铁皮。
没人买的时候,表哥就坐在小马扎上,看着码头的船。远处的货轮来来往往,汽笛声“呜呜”地响,他的眼神空得像口井,什么都装不下,又像什么都装了进去。有次我问他:“表哥,你在看啥?”他过了半天,才慢悠悠地说:“看船往哪开,要是能坐船走就好了。”
就在我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么苦下去的时候,娃突然会说话了。那天二柱媳妇从食堂偷偷带回来个鸡蛋,鸡蛋是白色的,带着点鸡粪的痕迹,她用袖子擦了又擦,擦得干干净净。她把鸡蛋放在灶上煮,水开了之后,鸡蛋在锅里“咕噜咕噜”地转。煮好后,她把鸡蛋剥了壳,递给娃。娃咬了一口,蛋黄的香味散了出来,他突然眨了眨眼睛,说:“娘......好香。”
二柱媳妇愣了半天,手里的鸡蛋壳掉在了地上,她看着娃,眼泪“唰”地就下来了,突然抱着娃哭,哭得浑身抖,像风中的麻袋。表哥也笑,咧着嘴,露出两排黄牙,笑着笑着就淌了泪,他用袖子擦脸,把脸擦得花里胡哨的,像个小丑。我也跟着笑,笑着笑着,眼泪也掉了下来。那天,我们把那个鸡蛋分着吃了,每个人都尝了一口,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可好景不长,没过一个月,娃得了场急病。那天早上,娃起来就不对劲,脸红红的,摸他的额头,烫得像块烙铁。到了下午,他就开始说胡话,指着天花板,说:“有好多小虫子在爬,爬得好快。”我们慌了,赶紧把他抱起来,往医院跑。
医院的走廊里人来人往,到处都是消毒水的味道。我们找到医生,医生给娃量了体温,又听了听心跳,说:“得住院治疗,先交五十块钱押金。”五十块钱,对我们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表哥把小摊上的东西全卖了,缺了口的瓷碗卖了五分钱,断了带的手表卖了一毛钱,掉了漆的发卡卖了两分钱,总共才卖了一块七毛钱。他又去码头跟认识的人借,好说歹说,才借了二十九块钱,凑了三十块。
我们拿着三十块钱,跑回医院,递给医生。医生摇摇头,说:“不够,还差二十块,你们回去吧,或者再想想办法。”表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拉着医生的手,说:“医生,求求你,救救娃,我们一定能凑到钱的。”医生皱着眉,把他的手甩开,说:“医院有医院的规定,我也没办法。”
我们抱着娃往回走,娃在二柱媳妇怀里哼哼,小脸蛋烧得通红,小手抓着她的衣襟,抓出几道皱。路过菜市场时,二柱媳妇突然停住脚,眼睛直直地盯着肉铺里的肉。那是块五花肉,肥瘦相间,油亮亮的。她突然冲进肉铺,抓起那块肉就跑。老板是个光头男人,反应过来后,大喊着追了出来,一把把她推倒在地,用脚踹她的背,“让你偷!让你偷!我看你还敢偷!”
二柱媳妇趴在地上,怀里还紧紧抱着娃,那块肉掉在地上,沾了层泥,像块烂抹布。表哥赶紧跑过去,把二柱媳妇扶起来,又把肉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泥,对老板说:“对不起,我们给钱,我付钱。”他掏出所有的钱,有毛票,有硬币,还有几张皱巴巴的角票,摊在柜台上,一张一张地数。老板不耐烦地数了数,骂了句“穷鬼”,把钱扫进抽屉,转身回了肉铺。
二柱媳妇抱着娃,看着那块沾了泥的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肉上,溅起小小的泥花。我们抱着娃回到仓库,二柱媳妇把肉洗了又洗,想给娃煮点肉汤。可娃已经烧得昏迷了,再也没醒过来。他走的时候很安静,嘴角还带着笑,像梦见了什么好事,也许是梦见了吃不完的白面馒头,也许是梦见了报纸上的高楼。
我们把他埋在仓库外的空地上,离那只蝴蝶的小坟不远。二柱媳妇在坟前种了棵向日葵,是她从菜市场的垃圾堆里捡来的小苗,叶子还带着点蔫。她说:“让它跟着太阳转,娃就不黑了,就能看见亮了。”我们每天给向日葵浇水,可那棵向日葵长到半尺高就蔫了,叶子黄得像纸,一捏就碎,根上全是虫眼,虫子在根里钻来钻去,把根咬得烂糊糊的。
表哥的小摊越来越冷清,有时候一整天都卖不出去一件东西。他还是每天坐在小马扎上,看着码头的船,只是眼神更空了。二柱媳妇变得沉默寡言,每天坐在仓库的角落,看着娃的小坟,一动不动,像尊石像。我膝盖上的疤,还是阴雨天就疼,可我再也没说过想把腿锯掉的话,因为我知道,就算腿锯了,日子也还是要过下去。
有天傍晚,我坐在仓库门口,看见远处的夕阳,红得像血,把天空染成了一片橘红。码头的汽笛声又响了,“呜呜”的,像是在哭。我想起娃第一次说话时的样子,想起他指着报纸上的高楼比划的样子,想起他埋蝴蝶时插的那根草棍。我突然觉得,我们就像仓库里的那只蝴蝶,翅膀破了,却还想扑腾,想飞向亮的地方,可最终还是逃不过命运的安排。
夜里,风从仓库的门缝里钻进来,“呜呜”地响,像在哭。二柱媳妇又在偷偷抹泪,表哥在旁边坐着,一言不发。我摸了摸膝盖上的疤,疼得钻心,可我知道,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来,我们还得在这世上活着,哪怕像桥洞下的野草,哪怕像仓库里的灰尘,也要活着。因为活着,就还有希望,就还有可能等到亮的那天,等到能住上高楼,能吃上白面馒头,能让娃在阳光下笑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