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铁皮下的太阳 ...

  •   表哥的住处藏在城边的棚户区深处,铁皮搭的屋顶在日头下泛着青灰的光,像块没烧透的铁。风穿过铁皮的缝隙,呜呜地唱,时而尖利如哨,时而沉闷如哼,混着隔壁木器厂的刨木声,倒像支永不停歇的破调子。院里堆着他收来的破烂,啤酒瓶码成歪歪扭扭的塔,阳光照在瓶身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落在满地的纸壳上——那些纸壳被雨水泡得发涨,边缘卷成波浪,油墨字晕成模糊的色块,散着股油墨混着霉的味,引得苍蝇嗡嗡地飞,聚在烂菜叶堆上,像团滚动的黑云。

      “来了就住下。”表哥咧开嘴笑,牙上沾着圈烟油,黄得像块锈。他往旁边挪了挪,露出身后的木板门,门板上钉着块褪色的红布,是去年过年挂的,如今像片干硬的血痂。“里屋挤点,”他用袖子擦了擦长凳上的灰,袖口磨出的洞露出黑黢黢的胳膊肘,“我跟你凑合一晚,让你三婶她们娘仨睡外屋的小床。”

      里屋小得像口棺材,刚够摆下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地上堆着捆好的纸壳,扎绳勒出深深的印子,油墨味混着表哥的汗味,在闷热的空气里发酵。墙角有团灰影窜过,是只老鼠,尾巴扫过我的裤脚时,凉丝丝的,像条没骨头的蛇。我摸着墙根的铁皮,指尖能触到锈迹的粗糙,像摸着层没蜕净的痂。

      表哥的板车停在院门口,车把缠着圈破布,磨得发亮,秤杆插在车帮的裂缝里,秤砣晃悠悠的,映着他黧黑的脸。“这秤是老物件,”他拍了拍秤杆,木头上的包浆里嵌着层黑泥,“能识人心。上次有个穿西装的,想把铜器当铁卖,秤杆死活压不下去,你说神不神?”他说着往地上啐了口痰,痰里带着血丝,落在块废铁皮上,像滴没擦净的锈。

      我跟着他出去收破烂,腿不方便,就坐在板车的纸壳堆上,怀里揣着个皱巴巴的本子,帮他记斤两。纸壳堆软乎乎的,却硌得人骨头疼,像坐在堆没摊平的碎石子上。表哥教我认废品的价,声音混着板车的吱呀响:“报纸五分,得是干净的,带血的不算;塑料瓶三分,得踩扁了,不然占地方;铁皮一毛二,生锈的少一分。”有次收到个掉了漆的收音机,他蹲在路边拆,螺丝刀撬开外壳时,露出里面的铜线圈,黄澄澄的,在阳光下闪着怯生生的光。“这东西金贵,”他眯着眼笑,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灰,“能换两斤白面,够咱仨吃顿饱的。”

      棚户区的日子比村里的土坯房更熬人。自来水在街口的铁皮棚下,龙头滴着水,接满一担要两分钱。三婶总等天快黑了才去,说那时管水的老头打瞌睡,能多接半瓢。可多数时候她接雨水,院里摆着个豁口的水缸,雨水落进去,漂着灰和碎纸片,烧开了也带着股铁锈味,喝在嘴里涩得像吞了把沙。厕所藏在巷子尽头,土墙塌了半边,蛆虫在粪堆上爬,像团扭动的白线,每次去都得憋着气跑,回来时裤脚总沾着几只苍蝇,得在门框上狠狠蹭才能甩掉。

      二柱媳妇找了个缝补的活,在菜市场角落支了个小摊,铺块破麻袋当案子,针和线装在个铁皮盒里,盒子上的漆掉得斑斑驳驳,露出底下的锈,像块没长好的疤。她把娃放在旁边的竹筐里,筐沿绑着根布条,怕娃摔出来。娃哭了,她就从兜里摸出个烂苹果,是菜市场捡的,半边发了霉,绿毛长得像层苔藓,她用袖子擦了擦,塞给娃。娃啃得满脸都是汁,苹果核上的牙印弯弯的,像个缺了角的月亮。有次我路过,看见她给人缝麻袋,针脚密得像排小牙,手指被针扎出个血珠,她往嘴里吮了吮,又接着缝,血珠在麻袋布上洇开个小红点,像颗没长大的痣。

      表哥收破烂时总带着我,说“多双眼睛就多份进项”。有次在小区门口,遇见个穿花衬衫的男人,扔出来个纸箱子,里面装着些旧玩具。我看见只布熊,缺了只眼睛,绒毛上沾着块暗红的渍,像干涸的血。“这熊能卖钱不?”我问表哥,他正蹲在地上数塑料瓶,手指在瓶身上掐出深深的印。“不值钱,”他头也不抬,“城里人扔的破烂,看着花哨,内里都是空的。”可我还是把布熊捡起来,揣在怀里,布面磨得发糙,像母亲那件棉袄的里子。

      夜里躺在纸壳堆上,听着铁皮屋顶被雨点砸得噼啪响,像有人在上面撒豆子。表哥的呼噜声震得木板床直颤,混着三婶她们外屋的咳嗽声,像支杂乱的曲子。我摸了摸怀里的布熊,突然觉得它比我暖和——它至少有层绒毛裹着,不像我,骨头缝里总透着股铁皮下的凉。窗外的路灯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道斜斜的光,光里浮着无数尘埃,像些游动的虫,我数着它们,直到眼皮发沉,梦见自己躺在阳光下,暖洋洋的,膝盖的疤也不疼了,像块晒透了的面团。

      天快亮时,突然被铁皮屋顶的响动惊醒。是只猫,踩在上面走,爪子刮得铁皮发出刺耳的响,像谁在用指甲挠。我悄悄爬起来,看见月亮还挂在天上,清辉落在院里的破酒瓶上,闪着碎银似的光。远处传来火车的鸣笛声,悠长而沉闷,像谁在黑夜里叹气。我摸了摸膝盖的疤,它在夜里总是更痒,像有只虫在肉里拱,拱得人心里发慌。

      “睡不着?”三婶不知何时坐起来,手里攥着根纳了一半的鞋底,线在她指间绕来绕去,像条没头的蛇。“城里的月亮,”她望着窗外,声音软得像块湿布,“没有村里的亮。”我没说话,把布熊递给她,她摸了摸熊的耳朵,突然叹了口气,气里带着股咸菜的味——她白天总去菜市场捡些烂菜叶,腌在罐头瓶里,说“省点盐”。

      第二天表哥去收废品,带回半块发霉的面包,绿毛长得像层苔藓。他说“是蛋糕店扔的,好东西”,掰给我一大块。霉味刺得鼻腔发酸,我却吃得狼吞虎咽,面包渣掉在衣襟上,像撒了把碎星星。表哥看着我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揉皱的纸。“慢点吃,”他说,“以后有得是。”可我知道,他昨晚准是又没吃饱,板车的麻袋里,还装着昨天没收满的纸壳。

      棚户区的太阳总是来得迟,被高楼挡着,要到中午才照进铁皮屋。阳光落在地上,像块融化的金子,我总把布熊放在光斑里晒,看它的绒毛渐渐舒展,像朵慢慢张开的花。三婶说“这熊沾了人气,晒透了能辟邪”,二柱媳妇抱着娃凑过来,娃伸手去抓熊的耳朵,抓得紧紧的,像抓住了根救命的稻草。

      我突然觉得,这铁皮下的太阳,虽然来得晚,虽然带着股铁锈味,可终究是暖的。它晒着我的疤,晒着布熊,也晒着我们这些挤在破烂堆里的人,像要把我们骨头缝里的凉,一点点焐透,焐成块发面的馒头,暄腾腾的,再也捏不扁。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