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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发霉的绿芽 ...

  •   离开煤窑那年,膝盖上结了块碗大的疤。塌方时矿车碾过腿弯,碎骨茬子像被劈开的木刺,生生戳破皮肉,白森森的尖儿顶着薄皮颤。医生用铁丝穿进碎骨时,我听见自己的牙咬得咯咯响,汗水在手术台的蓝布上洇出人形,像滩没干透的血。后来摸那疤,皮肉硬邦邦鼓着,像发僵的面团,药味混着脓水的霉气,阴雨天就往骨头缝里钻,痒得人想把肉剜下来。

      三婶来接我时,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袖口磨出的毛边沾着麦秸。她男人死在饥荒年,坟头的草早漫过了碑,每年清明烧纸,火苗总顺着草茎窜得老高,像要把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全吞进肚里。土坯房的墙皮剥得像老人的脸,露出里面的麦秸,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落在灶台上,混着经年的灶灰,像层没扫净的雪。东屋被她收拾出来,炕上铺着去年的谷草,草茎里藏着几只干硬的虫尸,一碰就碎,像捏着把脆豆。

      “养着吧。”她用围裙擦我脸上的灰,围裙上的灶灰蹭在颧骨,像抹了层泥。可她没瞧见,我走路时腿弯再也撑不直,每挪一步,膝盖就发出“咯吱”的响,像朽木在磨。夜里蜷在谷草上,总觉得那铁丝在肉里生锈,钝钝地疼,疼醒了就摸那疤,摸到皮肉下硬邦邦的轮廓,像揣着块没焐热的铁。

      开春时病了场,烧得浑身发飘。半梦半醒间总见母亲站在炕前,鬓角的碎发沾着汗珠,手里的玉米糊糊冒着白气,模糊了她的脸。我伸手去抓,却攥住把凉草,草叶上的露水在掌心化成冰,冻得指节发僵。三婶用艾草烧成灰,拌着化开的猪油敷在我额上,烫得头皮发麻,脓水似的汗顺着鬓角淌,在枕头上积成小洼,混着谷草的碎屑,像泡着杯发馊的茶。

      “得去镇上抓药。”她摸我额头的手在抖,手背上的青筋像蜷着的蚯蚓。话没说完,她转身扒开炕席底下的布包,掏出个油纸裹,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毛票,还有只银镯子——瘪得像块被踩过的铁皮,是她当年的嫁妆。我瞅着她把镯子往蓝布褂里揣,领口磨出的洞露出半截锁骨,像根瘦骨嶙峋的柴,突然想把那镯子抢过来,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三婶傍晚回来时,手里攥着个牛皮纸包,眼角青了块,像被泼了墨。“掌柜的说镯子成色差,”她解开纸包,里面的黑药片滚出来,像几粒烧焦的麦粒,“扣了五毛,说药是新到的,灵。”我盯着她被撕破的袖口,露出的胳膊上有道红痕,像被谁拧过。她把药片掰碎了泡在粗瓷碗里,水慢慢变成深褐,像掺了煤渣的茶。

      喝药时听见院外有哭腔,三婶掀帘出去,回来时眼眶红得像浸了血。“是二柱媳妇,”她蹲在灶门前添柴,柴火在灶膛里噼啪响,映得她的影子在墙上抽搐,“说二柱在城里脚手架上摔了,老板给五十块钱,就当打发叫花子。”灶台上的药碗晃了晃,褐色的药汁溅在灶砖上,像滴没擦净的血。

      二柱的葬礼寒碜得很,一口薄皮棺材是借的,木头缝里还嵌着去年的漆。他媳妇抱着刚满周岁的娃,棉袄前襟湿了片,是娃啃出来的奶渍,那□□瘪得像颗皱皮的枣。送葬的人没走多远,棺材绳突然“啪”地断了,棺材摔在冻土上,发出闷响,像块石头砸在每个人心上。二柱媳妇没哭,只是抱着娃蹲下去,手指抠着棺材板的缝,指甲缝里渗出血珠,红得像落在上面的野草莓。

      那天夜里,三婶把她们娘俩接来。女人坐在炕沿,眼睛直勾勾的,像口积了灰的井。娃饿极了,扯着她的衣襟哭,哭声细得像根线。三婶摸出最后半袋玉米面,倒进豁了口的锅里,煮得咕嘟响。娃用手抓着吃,糊糊沾在脸上,像只花脸猫,女人看着看着,突然把脸埋进娃的头发里,肩膀抖得像筛糠。

      我的病慢慢好透了,腿却更瘸了。每天坐在门槛上,看日头从东边的墙头爬上来,又往西边的树梢沉下去,墙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条拖不动的尾巴。三婶去地里挖灰菜,我就坐在小板凳上择菜,指尖蹭过灰菜的绒毛,沾上层淡绿,像抹了颜料。有次摸到条菜虫,肥嘟嘟的,在菜叶上蜷成个圈,我没捏死它,看着它慢吞吞钻进土里,突然觉得它比我强,至少能蜷能伸,能往暖处钻。

      入夏时下了场瓢泼大雨,雨点砸在房顶上,像有人在用石头擂鼓。屋里漏得厉害,雨水顺着房梁的裂缝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河。三婶用搪瓷盆接着,盆沿的豁口“滴滴答答”溅着水,盆不够,就用破碗、用豁了口的瓦罐,屋里叮叮当当的,像在敲台破锣。后半夜突然“轰隆”一声,西墙塌了半边,土块砸在锅上,把锅底砸了个洞,锅里的野菜汤混着泥土流出来,在地上汇成条绿莹莹的河。

      “不能住了。”三婶扒着门框看塌了的墙,头发上沾着泥,像顶着团乌云。她摸出炕席底下的烟盒,地址写在背面,纸都发黄起卷了,是表哥前几年寄的。表哥在城里收破烂,信里说“混得还行,有个落脚的地”。

      收拾东西时,我翻出件没磨破的粗布褂,还有母亲那件红底碎花棉袄——布面洗得发白,只剩下淡淡的花影,袖口磨出的毛边里,藏着颗绿豆大的布扣,是母亲用碎布拼的。三婶把二柱媳妇和娃也拽上,说“都是苦命人,搭个伴走”。女人背着个破包袱,包袱角露出二柱的旧衬衫,领口磨出的洞,像只睁着的眼。

      离开村子那天,我回头望了眼老槐树。它的根把母亲的坟包拱开了道缝,露出半截黑黢黢的棺材板,像块朽透的木头。风从树洞钻出来,呜呜地响,像谁在哭。三婶拽了拽我的胳膊,她的手在抖,掌心的茧子磨着我的皮肤,像块糙砂纸。“走吧,别回头。”

      路上遇见个算命的,瞎了只眼,眼眶陷成个黑窟窿。他摸我的膝盖时,手指像枯树枝,“这疤里裹着冤魂,”他的声音像从地底钻出来,“得找个向阳的地方晒,不然要烂进骨头里。”我给了他半块窝头,看着他拄着拐杖往前走,背影比我还瘸,像棵被雷劈过的树。窝头渣掉在地上,引来只蚂蚁,顺着我的裤脚往上爬,爬到膝盖的疤上,停了停,又慢慢爬下去——它大概也闻出了那疤里的霉味,像闻见了块发潮的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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