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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漏雨的骨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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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煤窑那年我十三岁,个头刚够到矿车的把手,肩膀还没长开,窄得像块没擀平的面饼。老矿长用烟袋敲我的脊梁,说这骨头像泡过水的柴,一折就断。烟袋锅的铜锈蹭在我粗布褂子上,留下片青黑的印,像块没洗干净的血渍。我没说话,把他扔过来的粗布工装往身上套,布眼里还沾着前一个人的血,洗得发乌,像块干硬的痂,领口磨出的毛边扎着脖子,像无数根细针。
井下的风裹着硫磺味,吹在脸上像撒了把盐,刺得鼻腔火辣辣地疼。矿灯在黑暗里晃出昏黄的圈,照见头顶的煤层渗着水,一滴一滴砸在安全帽上,"嗒、嗒"的,像谁在数着数。水珠顺着帽檐往下淌,在下巴积成小滴,坠在工装前襟上,洇出深色的点,像颗颗没长好的痣。老矿工说这是"哭水",煤层在哭,哭底下埋着的冤魂。他们的矿灯照在脸上,眼白在黑暗里格外亮,像浸在水里的石头。
我的活是拉拖斗,钢丝绳勒在肩膀上,磨出层血泡。血泡破了,血顺着脊背往下淌,在裤腰里积成小水洼,混着煤渣,结成硬痂,像块粗糙的壳。第一天就遇见塌方,土块砸在矿车上,溅起的煤渣钻进眼睛,疼得像进了沙子。我听见有人喊"快跑",腿却像灌了铅,眼睁睁看着前面的老李被埋在土里,露出只还在抽搐的手,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无名指上那道被老婆咬出的疤还清晰可见。
后来他们把老李扒出来时,他的头已经变了形,安全帽碎成几片,裂纹里嵌着煤渣,像块带花纹的石头。矿长用草席裹他的时候,我看见他怀里揣着个布包,打开是块没吃完的高粱饼,被血浸得又软又黏,饼边还留着他牙咬的豁口,像个没闭上的嘴。
"他闺女等着他买花布呢。"旁边的老王啐了口痰,痰里带着黑血,落在煤堆上,像颗烂果子。"去年说要给娃做件新棉袄,没成想......"他的声音哽在喉咙里,掏出别在腰上的烟袋,手抖得划不着火,烟锅里的烟丝撒在老李的草席上,像给死人盖了层灰。
我想起自己那件打满补丁的棉袄,袖口磨出了洞,露出里面的棉絮,像朵发灰的花。母亲去世前把它缝在我襁褓里,布面是她陪嫁时的红底碎花,洗得发白,只剩下淡淡的印子,凑近了闻,还能嗅到点皂角的涩味。有次在井下蹭破了袖口,棉絮里滚出颗绿豆大的布扣,是母亲用碎布拼的,红底上沾着点黄,像朵没开全的花。
井下的水比冰还凉,渗进靴子里,泡得脚发涨,十个脚趾头像十根胡萝卜。有次踩在松动的煤层上,整个人往下陷,矿灯甩出去,在黑暗里滚出老远,光圈里闪过只断手,手指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指甲缝里卡着半块煤,像攥着颗黑珠子。我抓住旁边的铁轨,指甲抠进锈里,血顺着铁轨往下滴,在水里晕开细小的红,很快被煤水染成黑,像从未流过。
上来时天刚亮,露水打在脸上,凉得像井下的水。我坐在煤堆上啃干硬的窝头,窝头渣掉在工装口袋里,混着煤渣,磨得肚皮发疼。看见矿长的儿子骑着自行车从矿门口过,车把上挂着白面包,塑料袋被风吹得哗哗响,面包的麦香混着汽油味飘过来,勾得胃里直反酸。他冲我们笑,露出颗镶金的牙,阳光照在上面,晃得人睁不开眼,金牙旁边那颗歪掉的门牙,是小时候被他爹用烟袋锅砸的。
月底领工钱时,矿长扣了我一半,说我拉的车数不够。他算盘打得噼啪响,算珠上沾着黑泥,像没擦净的血。我攥着皱巴巴的票子,看见他把一叠厚厚的钱塞进供销社老板手里,换回几瓶贴着洋文的酒。酒瓶在阳光下闪着光,像矿灯照在煤层上的亮,标签上的外国字弯弯曲曲的,像些游动的虫。
冬天来得早,井下发了大水。我们被困在掌子面,水没到膝盖,冰得骨头缝都疼,像有无数根针在扎。有人哭,有人骂,有人对着黑暗磕头,额头磕在煤墙上,"咚咚"响,像在给自己敲丧钟。我靠在煤墙上,听着水往上涨的声音,想起河滩冰层下的鱼,突然觉得我们也像那些鱼,被冻在黑暗里,等着谁来砸开这层壳。煤墙上渗的水顺着脖子往下流,在胸口积成小水洼,冷得像块冰。
三天后才被救上去,上来时我冻得说不出话,膝盖肿得像发面馒头,一弯就咯吱响,像块要散架的木头。矿长往我嘴里灌了口烧酒,酒液烧得喉咙疼,却暖不了肚子里的空。他说这次算工伤,给了我半斤红糖,纸包上印着个笑盈盈的姑娘,辫子粗得像麻花,嘴角那颗痣点得鲜红,像滴没干的血。
我把红糖包在棉袄里,想带回家给三婶的孙子。那孩子总流口水,下巴上总挂着层黏糊糊的,像块没擦净的糖。可走到半路,看见个讨饭的小孩,肚子瘪得像空布袋,嘴唇干裂得出血,裂口里渗着血丝,像朵快枯死的花。我犹豫了半天,把红糖给他时,他抓起来就往嘴里塞,糖渣掉在他冻裂的手背上,像撒了把碎玻璃,他却浑然不觉,吃得满脸都是,像只偷糖的猫。
回到矿上,老王说矿长要把我调到通风口,活儿轻,钱却更少。"他儿子要娶媳妇,"老王往地上啐了口,痰里的黑血溅在鞋面上,"得用钱铺路呢。"通风口的风比井下还硬,吹得人直打颤,我裹紧棉袄,听见布面裂开的声音,像谁在撕块破布。棉袄里的棉花絮钻出来,沾在脖子上,像些细小的雪。
有天夜里梦见父亲,他还穿着那件带血的棉袄,站在河滩上,手里举着条冻硬的鱼。鱼眼上结着冰,像两颗白珠子。我喊他,他却不回头,顺着河走,河水漫过他的膝盖,冻成冰,把他和鱼一起封在里面。冰面映出他的脸,颧骨上的疤像条没长好的蚯蚓。我扑过去想救他,却被脐带缠住了脚,那脐带紫黑发亮,越挣扎勒得越紧,最后看见他的脸在冰里慢慢变青,像条死鱼,眼睛瞪得圆圆的,盯着我,像在说"别过来"。
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哭,眼泪冻在眼角,硬邦邦的,像块碎冰。窗外的月亮照在煤堆上,泛着青灰色的光,像块巨大的墓碑。我摸了摸肩膀,钢丝绳勒出的疤还在,凸起来,像条生锈的蛇,蛇身上的鳞片就是那些没褪尽的血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