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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锈色的脐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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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生婆的铜烟袋在炕沿磕出火星时,我正卡在母亲的骨缝里。腊月的风从窗纸破洞灌进来,卷着灶膛里未燃尽的草灰,在母亲汗湿的额头上结了层白霜——那霜混着额头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在耳后积成小小的水洼,又很快被北风冻成细冰碴。她喉咙里滚出的声响像被踩住的猫,指甲抠进土炕的裂缝,带起的泥屑混着血珠,在青砖上洇成暗褐色的花,花的边缘还沾着几根脱落的头发,黑得像烧过的线
"是个逆生。"接生婆把烟袋往鞋底敲了敲,铜锅上的锈蹭在黑布鞋底,像落了层碎铁。她掰开母亲的腿,肘关节在炕沿撞出钝响,"得往外掏,保大还是保小?"烟袋杆上挂着的烟油滴在炕席上,晕开个黄黑的点,像块没擦净的脓。
父亲蹲在灶台前,正用铁钳夹着烧红的剪刀。火光在他眼白上跳动,映出梁上悬着的腌菜坛子——那是去年秋天腌的萝卜,此刻正往下滴着浑浊的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洼,水里沉着几粒从梁上掉的灰尘,像游动的虫。他没抬头,铁钳"当啷"掉在灶膛边,火星溅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脚,烧出个黑窟窿,窟窿边缘卷着焦黑的布丝,像只蜷起的虫。
母亲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劈得像被冻裂的木柴。我终于被拽到人间,后颈先着了地,冻土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像条冰蛇钻进骨髓。接生婆拎着我的脚倒过来时,我看见自己的脐带缠在脖子上,紫黑色的,鼓着青紫色的血管,像条生锈的铁链。父亲用剪刀剪断它的瞬间,我听见母亲的呼吸突然变轻,轻得像灶膛里最后一缕烟,那烟裹着没烧尽的草屑,在炕沿边打了个旋就散了。
后来才知道,母亲的血在那天浸透了七块土坯。开春拆炕时,那些砖头像吸饱了血的海绵,在日头下晒出暗红色的水渍,水痕里还嵌着几根细发,被晒得发脆,一碰就断。父亲一块块抠下来,埋在院角的老槐树下,埋的时候用手拍得格外实,指缝里的血泥蹭在树皮上,像给老树抹了层胭脂。那年的槐花迟迟没开,到了四月才抽出蜷曲的芽,叶片边缘总带着点红,像没褪尽的血,风一吹,飘落的碎瓣沾在衣襟上,有股铁锈味。
我学会的第一个词不是"爹",是"饿"。趴在母亲坟头哭的时候,下巴磕在冻土上,齿缝里全是冰碴,冰碴磨破了牙龈,尝到的血腥味混着土腥味,成了童年最初的味觉记忆。父亲把我抱起来时,我咬住他的衣襟,尝到股汗味混着柴油的腥——他在公社拖拉机站帮工,夜里偷偷拆机器上的铜螺丝,换黑市的玉米糊糊。那糊糊里总掺着沙粒,硌得嗓子眼生疼,却比观音土更让人踏实。
有天夜里他回来,棉袄前襟破了个大洞,棉花絮沾着黑血,血渍边缘结着冰碴。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时掉出半块发霉的饼,绿毛长得像层苔藓。我抢过来往嘴里塞,霉味刺得鼻腔发酸,他突然按住我的手,掌心的茧子在我手背磨出红痕。月光从屋梁漏下来,照见他颧骨上的淤青,还有眉骨处正在渗血的伤口,血珠顺着皱纹往下淌,在下巴积成小滴,坠在衣襟的破洞上,像颗快要熄灭的星。
"吃慢点。"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明天带你去河滩,能捞着冻死的鱼。"他往灶膛添了把柴,火光映出他耳后新添的疤,像条没长好的蚯蚓。
河滩的冰裂成蛛网时,我看见冰层下的鱼。它们保持着游动的姿势,鳞片在夕阳下泛着青,像被冻在玻璃里的标本。父亲用镐头砸开冰,冰碴溅在他脸上,融成水顺着皱纹往下淌,在下巴积成小水洼,又滴在冰面上,砸出细小的坑。他捞起一条鲫鱼,鱼眼鼓得像泡过水的豆子,肚子里全是冻住的籽,冰碴裹着鱼籽,像撒了把碎珍珠。
回家路上他突然蹲下来,用冻得发紫的手摸我的脸。风卷着沙砾打在他背上,他脊梁骨凸起的地方,像串没穿线的算盘珠。"等开春,"他说,"等开春就好了。"呼出的白气落在我脸上,带着股玉米糊糊的酸气。
可开春带来的不是好光景,是公社的人。他们闯进家门时,父亲正把最后一把玉米面撒进锅里,金黄的粉末在空中飘,像群受惊的蝶。领头的举着红漆的棍子,在炕席上戳出个洞,露出底下藏着的布袋——里面是父亲攒了三个月的红薯干,硬得像块砖,上面还留着他啃过的牙印。
"私藏粮食,是资本主义尾巴。"红漆棍指着父亲的鼻子,漆皮掉在他脸上,像块凝固的血。"跟我们走。"
我抱住父亲的腿,看见他后颈的青筋突突跳,像条要蹦出来的蛇。他突然把我往门外推,力气大得像要把我扔出去。"去你三婶家。"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别回头。"我看见他袖口磨出的洞,露出里面冻裂的手腕,像段干硬的柴。
公社的拖拉机颠簸着驶过时,我躲在柴垛后面。父亲被绑在车斗边,头垂在膝盖上,布鞋一只掉了底,露出冻裂的脚后跟,裂口深得能看见红肉,像朵没开的花。车轮卷起的尘土落在他灰白的头发上,像撒了把霜。后来三婶告诉我,他在批斗会上被打断了三根肋骨,扔在牛棚里三天,没等到开春。牛棚的草堆上沾着他的血,开春后长出的草都带着点红。
那年的清明没下雨,风把纸钱吹得贴在坟头的草上,像层薄皮。我跪在父亲和母亲的坟中间,看见老槐树的根从土里钻出来,盘在母亲的坟包上,根须红得像血,沾着未化的冻土。有蚂蚁顺着根爬,钻进我磨破的裤脚,在腿肚子上咬出个红疙瘩,痒得像有谁在轻轻挠。那疼像根细针,扎得我突然清醒——我是真的没人要了。
回家时路过公社的院墙,墙上贴着新刷的标语,红漆顺着砖缝往下流,像没止住的血。我想起父亲被带走那天,锅里的玉米糊糊还在冒热气,糊底结着层焦黑的壳,像块烧糊的疤。那疤的味道,混着柴火的烟、父亲的汗和母亲的血,成了那年春天最浓的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