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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木见秋的告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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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雾潇回到梨山院时,已是傍晚时分。
落日的熔金熔尽了白日喧嚣带来的沉冗,在院落青石板上流淌下温暖的光泽。
院内依旧是她熟悉的景象:秦沐阳正苦着脸对着沙盘推演着什么,抓耳挠腮;叶归昔惯常沉默地靠在廊柱下,像一道入定千年的影子;连衡想孝只是揣着小爪子蹲在矮墙上,安静地看着远方山峦浸染红霞。
当程雾潇的视线触及庭院侧厢那扇熟悉的雕花木门时,脚步却不由得顿住了。
那扇门,平日里总是虚掩着,随时欢迎她进出问询。
而此刻,门扉半开,傍晚柔和的光线斜斜地投进去,恰好映亮屋内那道熟悉又令人心安的身影。
木见秋正背对着门口。
她穿的不是常穿的青衫,而是一身更为简练、便于行动的月白劲装,长发也尽数束起,利落地挽了个简单的髻。
木见秋微微倾身,正有条不紊地将桌上几件换洗衣物和一些小巧玉瓶药匣放入一个不算太大的包裹中。
动作不疾不徐,却透着一股刻在骨子里的利落与整饬。
夕阳熔金的光芒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轮廓,那场景本该温馨,却让刚刚迈进院门的程雾潇,胸口像猛地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师姐收拾行李了!
这个念头带着冰冷的现实感直刺心底!纵使心中早有预料。
为什么这么快?
不能等到明天吗?
……
为什么没有半句嘱托呢?
程雾潇几乎是下意识地停住了往前走的脚步,喉咙有些发干。
鼻尖忽然泛起一阵细微的酸意,像被春日最细的柳絮呛了,眼眶也跟着有些发涨。
程雾潇用力眨了眨眼,将那不合时宜的脆弱压下去,强迫自己恢复惯常的神情,只是身体似乎有点僵硬的,朝着那扇半开的门走去。
“师姐。”
程雾潇停在门口,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听起来像是才练功回来打招呼。
“要走了吗?”
木见秋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仿佛她踏在门槛的那刻便已感知,连心跳的迟滞与眼神的游移也无所遁形。
程雾潇话音刚落,木见秋便侧过身来,光影在她温润清雅的侧脸上分割出温柔的明暗界限。
唇角噙着惯常那抹安抚人心的浅淡笑意,眼底却无一丝意外,只有一种了然千里的清明澄澈。
“嗯。”
木见秋轻应一声,嗓音依旧如清泉涤石。
“宗门有些事务,需去趟四游宗。”
木见秋的目光温和地落在程雾潇脸上,像一张柔软的网,细细密密地笼罩着她。
“今日练功辛苦吗?我看你额角还有些汗。”
平和如常的关切,如同投入池水的石子,反而让程雾潇强行构筑的平静瞬间泛起波澜。
程雾潇垂下眼睫,掩饰着眸中尚未完全平复的复杂情绪,声音比刚才低了些。
“还好……就是……”
程雾潇顿了顿,有些词穷般。
“有点累吧。”
程雾潇终究没能完全掩盖住那份细微的失落和不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茫然无措在那微微蹙起的眉宇间轻轻掠过。
木见秋静静地看着她。
那眼神温和依旧,却带着无声的穿透力,将少女强装镇定下那份真实的慌乱、对未来的茫然、以及骤然失去强大依靠的微怯都看得通通透透。
几息之后,木见秋眉眼间的温润淡淡散去,似乎带上几分凌厉,却又充满不在意。
“流言如风,起于青萍之末……”
木见秋的语速很慢,似乎在斟酌着每一个字的分寸和所能点明的极限。
“……但有些风,并非生于你我所熟悉的地脉山水之间。”
“风这样的东西最是琢磨不定,你越想去抓,他刮的越急,你越是坚如磐石,他越要吹动你!”
“与其等着他越吹越急,不如打回去,通通打服了,我想也没人敢再传什么不切实际的谎话。”
“若是打了还不服……那就把他牙拔下来吧!”
……
哦吼!
可以打回去耶!
……
不对!
程雾潇脑子里仿佛炸开了一道惊天旱雷,差点把手里的剑丢出去。
不是吧……
程雾潇内心疯狂。
小人儿在意识海里嗷嗷乱窜。
这……这话能从咱光风霁月、温婉端庄、如同九天玄女下凡、咳嗽都不敢大声怕惊了梨花落的二师姐嘴里冒出来?
程雾潇感到震惊……
竖着耳朵偷听的秦沐阳叼着的半块灵果“吧嗒”掉在地上,小嘴张成了一个圆溜溜的圈圈。
一边偷听一边整理衣服上的羽毛衡想孝,浑身炸毛,活像一个毛茸茸的、被点了尾巴的灰蓝色蒲公英。
廊柱阴影下,叶归昔握着铜匕擦拭的动作彻底定格。
万年冰山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低垂的眼睫极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像是冻结的湖面投入了一颗微小却极具破坏性的石子,随即又归于更深沉的冷寂。
他默默地将匕首收回袖中,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玉质刀柄纹路。
空气里仿佛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无言凝滞?
木见秋指尖无意识捻动着温热的茶盏,方才那脱口而出的惊人话语仿佛还带着余温,在耳边若有若无地回响。
木见秋面上依旧是一派沉静温煦,目光柔和地扫过面前惊得瞪圆了眼的程雾潇,以及旁边那张着小嘴的秦沐阳。
心湖深处,一丝极轻微的涟漪早已被强大的涵养抚平。
方才那番近乎市井悍匪般的言语,自然是刻意为之。
身为木氏长女,自幼承庭训,知节守礼,进退有度已刻入骨髓,一言一行,皆是风仪,所谓“打掉牙打服”这等粗鄙之语,平素便是想,也不会轻易脱口。
不过……
失一分雅正,若能换得片时清明,此亏倒也值得。
木见秋自然能感觉到院内气氛已不似方才那般凝重。
心念流转间,已恢复如一泓深不见底却温润的碧潭。
些许不合仪轨的言语,于她不过是拂过水面的微澜,涟漪散尽,潭水依旧是那上好的清辉映月的墨玉本色,不起尘埃。
那份源自血脉与教化的沉静,如同山岳,巍然不动,木见秋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茶水温厚回甘,心境亦然。
“毕竟是寻常切磋,一定要注意分寸,不可伤人性命……人不犯你,你便不要犯人,若是谁招惹了你,只管打回去,总归有门主看着,不会闹出什么大事。”
“我这一去,没有一两个月是回不来的,这个月月底的武比我是赶不上了,你参加的时候,要格外小心一些。”
木见秋拍一拍程雾潇肩膀。
“我会让人送几个侍女过来,这段日子你的日常起居就让她们照顾,好好修炼,不可懈怠!”
一直到梨山院外的青石小径上,木见秋仍旧叮嘱着,只是说不了多久,便有山风拂面。
木见秋虽不舍,却只好松手离去。
她到宗门入口时,看到的就是同样被紧急叫起来的一众弟子。
这些弟子都抱怨着,说好了明日出发的,怎么今天晚上就要走?
木见秋只好安抚弟子,再没有别的心思去想梨山院的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