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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寒窟释卷,旧绪萦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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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入夜时,戈壁的风已经裹着碎沙往衣领里钻了,孟清黎见温书韵揉了两次膝盖,苏彦礼也时不时抬手按揉眉心,便知道两位老人扛不住这寒气了。
她叫来周瑶,细细叮嘱:“姥姥睡前要喝温牛奶,你记得盯着厨房热好;姥爷的血压一直有点高,一会儿记得提醒他睡前吃药。还有,一定帮他们开了加湿器。”
她顿了顿,指了指老人随身的厚外套,“他们进房门前,提醒他们晚上起夜别穿太薄,我把备用的暖手宝塞在行李箱侧兜了。”其实驻地招待所的暖气烧得的别好,就是她怕两位上了年纪,又辛苦劳顿的至亲适应不了这里严酷的环境。毕竟,西安的气温和湿度远比这里的要高很多。
周瑶一一应下,扶着两位老人往考斯特走。温书韵走了两步又回头,拉着孟清黎的手絮叨:
“你也别熬太晚,记得吃点东西。”
孟清黎笑着点头,看着车子扬尘远去,才转身走到石窟前的休息椅旁坐下。紧绷了一整天的脊背终于放松,她靠着冰凉的椅面,只觉得连指尖都透着倦意。
11月末的瓜州沙漠,夜风是带着棱角的。它卷着细碎的沙砾,像无数枚淬了冷意的小冰粒,呼啸着掠过戈壁。撞在房车铁皮上时,发出“噼啪”的脆响,细碎却密集,像有人用指尖不停叩击着人心;穿过石窟岩壁的缝隙,又化作 “呜呜” 低鸣,裹着千年荒漠的苍凉,在空旷天地间荡开。
孟清黎裹紧了大衣,将下巴抵在衣领上,没一会儿,便被这带着古意的风声哄得昏昏欲睡,连睫毛上沾了细沙都未察觉。
孟堃端着两杯热姜茶过来时,正看见她蜷缩在椅子上熟睡的模样。月光落在她脸上,将眼睫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连平日里紧抿的唇线都柔和了些。他脚步放轻,犹豫了两秒,还是脱下身上的厚羽绒大衣。他刚要把大衣往孟清黎身上盖,手腕却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攥住了。
“这里晚上零下十几度,你把大衣给她,自己该冻感冒了。” 周怀砚的声音压得很低,怕吵醒熟睡的人。他指了指不远处停着的牧马人,
“我车上有太空被,防风还保暖,我去拿。”
说着便起身,孟堃看着他的背影,默默跟了上去。他突然觉得,周怀砚对孟清黎的心思,比自己这个弟弟还要细。
两人从后备箱取出宝蓝色的太空被,周怀砚先伸手试了试被角的温度,确认没有沾到寒气,才小心翼翼地展开,盖在孟清黎身上。他怕夜风把被子吹跑,又找出被角自带的细绳,绕着椅子扶手轻轻系了两圈,动作轻得像在对待易碎的文物。孟堃站在一旁,看着周怀砚这样的无微不至,心中升起了一丝惊讶!——周怀砚,明显要比他这个弟弟对孟清黎都更上心。
周怀砚直起身,轻轻拉了拉孟堃的胳膊,示意他到旁边说话。
“绳子系紧了,风刮不跑,冻不着她。” 他声音里带着安抚,目光却还落在孟清黎身上。
孟堃点点头,视线却没移开,喉结动了动:“她从小就怕冷,小时候在奶奶家,冬天总抱着暖水袋睡觉。” 话落,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又赶紧闭上了。
周怀砚看他这副模样,便知道他心里藏着话。他斟酌着开口,语气尽量温和:
“你和清黎…… 你们是亲姐弟?”
他用手轻轻比划了一下,怕自己猜错了让孟堃为难。
孟堃沉默了几秒,忽然叹了口气,往黑暗里走了两步——那里没有月光,能藏住眼底的情绪。
“是亲姐姐,” 他声音有些发涩,“她是孟维嵩和前妻的女儿,比我大五岁。”
他席地坐下,沙砾硌着掌心,却没觉得疼,“我第一次见她时才四岁,那天,我爸和我妈刚领完结婚证,回家时笑得合不拢嘴,抱着我和瑾宁亲了又亲。后来他们带我们去爷爷奶奶家,爸爸跪在客厅里,求爷爷奶奶认我妈。我那时候不懂事,只觉得吵,直到看见二楼楼梯扶栏后,有个穿白色裙子的漂亮姐姐在偷偷的哭。”
他停了下来,风刮过脸颊,带着刺骨的寒意。“几年后爷爷过六十大寿,我才知道,那个躲着哭的女孩,也是我爸爸的女儿,还是……我的姐姐。”
孟堃停住了没再说,他感受到戈壁的夜风裹着彻骨的寒意被塑成无形的冰刃,刮过他的皮肤时冰凉刺痛。他对这个比他大不到五岁的姐姐有着天然的负罪感,他总觉得是自己、孟瑾宁和叶蘅剥夺了她的幸福。所以,她才会那么孤独、冷漠;才会在知道他们的存在后去了西安;才会孤身一人去海外刻苦求学;才会在进入壁画研究所不到一年就躲到这荒凉的戈壁滩来。
而他和孟瑾宁呢?从小到大一点苦都没有吃过,活得潇洒自在,虽不比富豪奢华,但和普通富二代比,都稍显优越了。这就是他觉得自己一直愧对孟清黎的地方!
周怀砚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没法评价别人的家庭,却更心疼孟清黎。难怪她总是带着疏离,难怪她对人那么防备,原来她从小到大,都在自己扛着所有孤独。他起身往孟清黎那边走,脚步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一场易碎的梦。
他在她身边坐下,微微侧身,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从西北方刮来的寒风。
他克制着自己的冲动和内心忽然而来的心疼,轻轻给她掖了掖被角,将她脸上的碎发抚开,西北沙漠的干风,让她细致的脸上有些微的脱皮,因为干燥,她的毛孔微张,还蒙上一层薄薄的油亮,却让她的脸上满是光华。她就躺在椅子里熟睡着,那么安静、那么纯真、那么美好,无害地让他想要抱抱她。
对于孟堃没讲完的,他已经猜到了个中缘由:孟瑾宁看上去并没有比孟清黎小多少。他猜测,孟清黎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离开了,也有可能连母爱都失去了。所以,她才会对他的接近如此防备;才会在最青春的时光里,将自己的全部、投入到学业中;才会比同样出身的女子更沉静、清冷……是因为那些缺失的父爱和母爱浇熄了她本该有的热情吧!
想到这里,周怀砚的目光更温柔了,他忽然觉得,能在这戈壁滩遇见她,能陪着她,是件很幸运的事,可惜,他的事物实在太多了。
夜深时,经书的初步检测报告终于整理完了。王博涛揉着酸痛的腰,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些:
“明天一早就申请省里的恒温运输箱,把经卷赶紧送到新辟好的地下室的临时实验室!还有,让回去的同志把设备架子搭好,一定要符合温湿度标准!”
这高亢的声线恰好吵醒了孟清黎。她懵懂地睁开眼,意识还没完全清醒,只觉得身上暖烘烘的,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被宝蓝色的太空被裹得严严实实,被角还系在椅子扶手上。她正想伸手解绳子,耳边忽然传来低低的笑声。
“醒了?” 周怀砚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笑意。她抬头,正好撞进他温柔的目光里:月光落在他眼底,像是盛了星星。他没等她说话,便侧身靠近,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部分的月光,他指尖捏着绳结,轻轻一拉,绳子就松了。
“刚醒别着急起来,风大。”他一边说,一边帮她把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她的脸。
“刚刚林瑞阳发来了消息,设备早已经从旧金山离港了,明天一早就能到北京,孙澈已经在盯着清关了。”
周怀砚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和她聊家常,
“我可能要提前走,去北京对接设备组装的事,还有些商业上的收尾工作。崔泽宇他们明天到,就拜托你帮我接待一下了。”
他顿了顿,怕她觉得麻烦,又赶紧补充:
“崔泽宇研究的就是壁画修复技术,你有什么问题直接跟他说,他能现场改码调试,比我还专业。林瑞阳他们组后天到,他的设备更适配于经文的检测修复,你安排他们直接去驻地与教授们汇合,配合他们的工作。我都跟他们交代好了。”
孟清黎听着他轻声地交代,心脏没来由的紧了一下,心情仿佛也沉重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会有这样莫名的情绪,但她就是控制不住地有些难受。
她垂下眼,掩去眼底的情绪,声音有些发闷:
“他们…… 对生活上有什么要求吗?比如饮食,或者住宿。”
周怀砚看着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她总是这样,明明心里在意,却要装作不在意。
“他们都是实验室木马人,没什么要求。”他故意逗她,“不过崔泽宇喜欢听人夸,你让周瑶多跟他说两句好听的,他能把仪器调试得更精准。”
见孟清黎皱着眉瞪他,他又赶紧收敛笑意,正色道:
“答应我,你要离林瑞阳远一点。”
“为什么?”孟清黎疑惑地抬头,眼里满是不解。
周怀砚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心里忽然有些发酸,她这个样子,让他真得舍不得。
“因为你是他喜欢的类型。”他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占有欲,见她红了脸,又觉得有些好笑,
“你别担心,他有分寸,不会乱来。”
孟清黎的脸更红了,她别过脸,起身就要走,手腕却被周怀砚攥住了。
“太晚了,王局他们要回县里了,我送你回驻地。”
他说着就起身,把被子叠好抱在怀里:
“还有些事要跟你交代,路上说。”
远处,工作人员已经陆续上了考斯特。
王博涛走过来,跟孟清黎商量明天的工作安排,两人边走边说,周怀砚跟在后面,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到了考斯特旁,王博涛示意孟清黎上车,却见她回头看了眼站在牧马人旁的周怀砚,眼神里带上犹豫。
王博涛心里顿时明白了,他笑着冲周怀砚喊道:
“周先生!我们这车男同志都累坏了,想多占个座位睡会儿,孟组长就拜托你送回去了啊!” 说完还冲孟清黎眨了眨眼,不等周怀砚回应,就笑着上了车。
考斯特的车灯渐渐消失在夜色里,孟清黎站在原地,有些失神地看着远方。周怀砚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只看见漫天星河。
“这里的星空,比美国的国家公园要好看。”
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赞叹。
孟清黎回过神,抬头望向星空——银河清晰得像一条银色的带子,星星低得仿佛伸手就能摸到。
“真好看。” 她声音比平时软了些,带着点惊叹。
“大学上天文课的时候,教授放过敦煌的星空图。”
周怀砚指着猎户座的三颗亮星:
“说唐代的僧人就是跟着这三颗星辨方向,在沙漠里找到石窟的。” 他顿了顿,侧头看着她,
“你看,千年前的人,和我们看的是同一片星空。”
孟清黎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忽然觉得那些遥远的星辰,和石窟里的壁画有了某种联系,像是穿越千年的凝视,温柔而坚定。
她正看得入神,忽然听见周怀砚问:“会开车吗?”
“会……会一点。” 她懵懂回应着。
周怀砚没解释,只是拉着她的手腕,走到牧马人旁,打开了驾驶座的车门。
“上来试试?” 他笑着,眼里满是期待,
“你睡了那么久,活动活动也好,我陪你。”
见她犹豫,他又补充,“这车好开,我在旁边看着,没事。”
孟清黎迟疑了一下,还是坐进了驾驶座。周怀砚绕到副驾驶,系好安全带,又帮她调整了座椅和后视镜:
“慢慢来,不用急。”
引擎启动,牧马人缓缓驶离石窟。孟清黎的动作一开始有些生涩,握方向盘的手都有些紧,可开了一会儿,就渐渐熟练了。夜色里的戈壁很安静,只有车轮碾过沙砾的声音,还有偶尔掠过的风声。
“以前经常开车吗?” 周怀砚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忍不住问。
“偶尔。” 她声音很轻,简短的回答。
周怀砚没再多说,只温柔地看着她,想着这条路能不能再长一点,就这样坐在她的身边,一直开到世界的尽头……
孟清黎一路都直着身子开车,大气都没敢喘一下。她知道他一直在看着她,而且她能感受到他目光的温柔和不舍,而不是很多男人那种带着侵略性的凝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可以毫不惧怕地回视那些带有侵略性的凝视,却无法与他温柔的目光对视。
终于,驻地到了,她正准备下车,却被他再次拉住。他熄了火,将车钥匙放在她的手里,温柔地说道:
“这辆车在我回来之前,先交给你保管,这样平时休息时,你还可以带着姥姥姥爷去周围转转。另外,如果你想多加会儿班,也不用让大家一起等着。”
“那我明天是不是要去接崔博士他们?”孟清黎听到他的话,立刻回应道。
“这辆小车放不下他们,我已经和王局长说好了,他会和周瑶带考斯特去接。明天,你好好做自己的工作就可以了。崔泽宇带的那套多光谱检测仪,要尽快让他根据石窟现有的状态安装好,你的壁画修复工作就可以多个石窟同步启动了,事半功倍嘛。还有那个ATP仪,目前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可以快速帮你检测出石窟壁画上的微生物污染,对你的采样研究也会有很大的帮助。这个是美国禁止出口的,所以,你自己要留下使用。”
周怀砚的声音此时温柔极了,他自己也不清楚,平时最讨厌交代细节的他,此时此刻却事无巨细,生怕遗漏一点。
他根本没法从孟清黎复杂的眼神中看到她此时此刻内心的悸动,因为他只是一味地想要表达,莫名地有些话痨。
看着孟清黎轻轻点头,周怀砚的心里忽然就踏实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语气带着点小心翼翼:“我不在的这些天,你能不能…… 每天给我发点壁画和经书的修复进程?不用多,几张照片,几句话就行。还有——”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
“你的朋友圈,能不能对我开放?我想看看你平时的样子。”
听到最后,原本被他的悉心安排感动得一塌糊涂的孟清黎,突然有些讶异地看着他。他居然知道她向他关闭了朋友圈?他一个美国人,居然知道微信的隐藏功能?
看着她低头强作镇定的慌乱模样,他笑了。他发现她虽然内心坚定,但只要他温柔地提出要求,她就很难拒绝。他爱极了这样的感觉,更爱极了这样的她。
接着他又说道:
“为了公平起见,我也会每天向你汇报我的行程和一些工作安排。”
这下,孟清黎更窘迫了,谁要知道他的行程和工作安排?!她有些气恼地看了他一眼,就准备起身下车。谁知,他将她箍得更紧了。
“急什么,先把朋友圈权限打开再走。”
孟清黎知道他故意逗她,平静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后,把手机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来,当着他的面给他打开了朋友权限。随后,有些客气地说道:
“你让我发给你的,和你的工作有关,所以我发。你要发给我的,和我的工作无关,所以,你不用发。这没什么公不公平!”说完,她快速跳下车,起身就往院里走。
“唉,别急,把车开进去。车上还有些小型检测设备,停路上不安全。还有,车顶箱里有帐篷、睡袋和被子,如果非要熬夜工作,就拿出来用,都是干净的。”周怀砚笑着最后做了一次叮嘱,便转身离开了。
孟清黎看着他孤独地走在瓜州的路上,心里那些丝丝缕缕的别样情愫,像被夜风扬起的沙粒,细碎、绵密地漫过心湖,混杂着感激的不舍,藏着拘谨的在意。
她望着他高大挺拔却略显疲惫的孤单背影被夜色渐渐拉长,忽然觉得这荒漠的风不仅刮过戈壁,也刮进了她一向平静无波的心底,漾开圈圈连星光都无法照亮的温柔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