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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寒窟释卷,旧绪萦怀。(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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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的风裹着沙砾掠过石窟崖壁时,总带着几分千年未散的苍劲。苏彦礼与温书韵相携走近主窟入口,远远便见各色仪器的金属外壳在自然光下泛着冷光,穿深蓝色工装的研究员们俯身于临时工作台前,连交谈都压着极低的声线——顾理风的团队显然已在此扎下了阵脚。
“苏老!温老!您二位可算来了!” 顾理风的声音先一步穿透人群,这位常年泡在遗址里、指尖总沾着土痕的考古教授,此刻竟像个盼着长辈夸奖的孩子,快步迎上来时,连平日里端着的学者架子都卸了大半。
他先攥住苏彦礼的手晃了晃,又转向温书韵,眼底满是敬重:
“这些经卷边缘的霉变情况,我们初步做了红外扫描,正等着您二位来定夺呢。”
待目光扫过苏温二人身后的周怀砚与孟清黎,顾理风才慢半拍地端起长辈款。他视线落在孟清黎脸上时,熟稔地抬了抬手指,作势要刮她的鼻子——这是自孟清黎幼时便有的习惯,却忘了眼前姑娘早已不是当年躲在温书韵身后怯生生的小丫头了。
孟清黎下意识偏头躲了下,指尖飞快捂住鼻尖,耳尖已悄悄泛红。她抬眼飞快瞥了眼身旁的周怀砚,才带着点恼意开口:“顾叔,您再这样,我真要恼了。”
“哈哈,改不了喽!” 顾理风笑得眼角堆起细纹,伸手比划着半尺来高的距离,
“你打这么点点大就说要恼,这都多少年了,哪次真跟我置气了?”
话落,他才转向周怀砚,眼中的笑意渐渐沉淀为欣赏,主动伸出手:
“周怀砚,好久不见。自去年巴黎 UNESCO 那回见了面,算下来该有一年半了吧?”
周怀砚伸手回握,指尖触到对方指节处粗糙的茧子——那是常年握毛刷、执洛阳铲磨出的痕迹。
去年在巴黎,顾理风站在国际专家面前阐述十四世纪敦煌经卷的文化价值时,语调不高却字字铿锵,让他真切体会到 “文人风骨” 四个字并非空谈。而今到了瓜州,见苏彦礼鬓角染霜仍弯腰细查岩壁纹路,温书韵戴着老花镜逐页翻看经卷残片,连孟清黎握着软毛刷时眼底的专注都透着股执拗......他忽然明白,这种浸润在骨血里的敬畏与坚守,原是这群人共有的信仰。
“是的,顾教授,好久不见。” 周怀砚的语气里添了几分恭谨。
“小顾你瞧,” 苏彦礼拍了拍两人交握的手,眉眼间满是欣慰,
“这年轻人虽在国外长大,心却贴着咱们的文化根。你们往后共事的日子多,可得好好交流。”
这话落在周围学生耳中,众人看向三人的目光更添了几分向往。
在考古界,顾理风是中年学者里的中坚力量,周怀砚凭顶尖的文物修复技术声名在外,苏彦礼更是德高望重的泰斗,三人恰好是老中青三代的标杆。女孩子们的目光则多停在温书韵与孟清黎身上——温老年过七旬仍气韵如兰,举手投足都是岁月沉淀的优雅;孟清黎站在石窟光影里,素色羽绒衬衣领口系得整齐,侧脸线条清冷,却在低头整理工具包时,眼尾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柔和,像极了壁画里走出的仕女。
人群里的孟堃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站在最外围,双手攥着工作证的边角,目光黏在孟清黎身上,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期待。孟清黎恰好抬眼撞见他的视线,轻轻点了点头,便转回头跟周瑶交代:
“两位教授住的房间,你帮我多备两床厚被子,瓜州晚上冷,再把暖水袋灌满了放床头。” 周瑶一一应下,她才松了口气。
“小堃!愣着干什么呢?”
顾理风的声音突然响起,他看了眼孟清黎淡然的神色,冲孟堃招了招手,
“过来见见苏老、温老,还有这位从美国回来的修复大神!”
孟堃的眼睛瞬间亮了,先前的局促散去大半,快步挤过人群。走到苏彦礼与温书韵面前时,他恭恭敬敬地弯下腰鞠躬,动作幅度大得羽绒外套的下摆都晃了晃:
“苏教授,温教授,您好。我是顾教授的学生孟堃。”
苏彦礼与温书韵早从顾理风口中听过这个名字,本想礼貌点头便罢,可瞧见年轻人眼底真切的崇敬——连耳根都透着认真的红,心便软了下来。温书韵伸手虚扶了一下:
“快起来,不用这么客气。”
苏彦礼也笑着补充:
“顾教授常夸你细心,往后跟着好好学。”
孟堃直起身时,耳尖更红了,他挠了挠头,腼腆地笑了笑:“谢谢教授们,我会的。”
周怀砚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指尖悄悄在手机屏幕上敲下一行字,发给孙澈:“查一下孟维嵩的婚姻及子女情况,越详细越好。” 发送成功后,他抬眼望向孟清黎,却见她正望着自己身后的石窟群出神。夕阳的金辉穿过崖壁间的缝隙,碎落在她的发梢与脸颊,将她平日里清冷的眉眼染得柔和了些,像蒙了层薄纱的古画,透着说不清的出尘的美。
众人簇拥着往中窟走时,孟堃悄悄挪到周怀砚身边,声音里带着几分拘谨:
“周总,又见面了。这次工作,还请您多指点。”
“孟先生太谦虚了。” 周怀砚侧过头,目光温和,
“您是顾教授的得意门生,往后我向您讨教的地方,怕是更多。”
这话让孟堃的脸瞬间红透了。他本就不善交际,平日里跟同学讨论学术还能侃侃而谈,一遇上这种场面话,便有些手足无措。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周怀砚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快跟上教授们吧,别落下了。”
孟堃这才松了口气,连忙加快脚步跟上队伍。
中窟内,省文物局的研究员们已将经卷从腐烂的木屑中剥离出来,整齐摆放在铺着软布的特氟龙容器里。温书韵走到工作台前,从帆布包里取出一副细棉手套,指尖捏着边缘轻轻戴上,又调整了下胸前的老花镜,才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册晒干的经卷。经卷纸张薄如蝉翼,边缘泛着黄褐色的霉斑,她将其放在铺着宣纸的临时工作台上,拿起一支软毛笔,迎着冷光灯的光线,轻轻扫过经卷边缘。
“簌簌 ——” 细碎的纸屑落在宣纸上,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温书韵扫了几下手,便停下动作,转头看向周怀砚:
“小周,你过来看看。”
周怀砚快步上前,俯身看向工作台。温书韵将扫下的纸屑夹在两片载玻片之间,放在便携式显微镜的载物台上,调整好焦距后,示意他观察:
“你看这纸张纤维,带着明显的麻质掺料,墨色沉着,是典型的唐代写经体。” 她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惋惜,
“可惜霉变已经侵入纤维深层,普通的脱酸处理怕是没用。得靠你那边的先进仪器做进一步分析,以咱们现在的技术,暂时没办法做更好的修复。”
顾理风一听,立刻招手叫来身边的助手:
“把之前做的远红外透射数据拿过来,给周总看看。”
助手快步取来一台平板电脑,顾理风接过,点开文件夹递到周怀砚面前:“这是我们目前能拿到的最详细的数据,你给掌掌眼。”
周怀砚接过平板,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将霉变孢子的图像瞬间放大——屏幕上出现一团团毛茸茸的青灰色球体,像极了受潮发霉的棉絮。
“这台红外仪只能穿透纸面表层,展现霉变的大致范围,却没办法析出扩散轨迹和霉变质量。” 他眉头微蹙,看着三维模型里蓝色的健康纤维与红、绿、黄、黑四色的霉变区域交织叠加,心底掠过一丝无力感,
“没办法精准匹配酶解试剂,修复工作就没法推进。这是咱们目前最先进的仪器了吗?”
“是省文物局从敦煌调过来的,国内分辨率最高的型号了。” 邵明皱着眉回答,
“还有一台更先进的能谱仪,但调度流程太复杂,短时间内调不过来。”
孟清黎站在周怀砚身后,目光落在屏幕上交错的色块上,忽然想起他在座谈会上提过的 “跨机构仪器调度体系”。若是那套体系能落地,此刻也不必卡在仪器这一步了。她悄悄咬了咬下唇,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窟内的气氛渐渐沉了下来,连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清晰。周怀砚抬眼扫过众人紧绷的神色,忽然笑了笑:
“大家别灰心。最晚明天下午,我们研究室的崔泽宇博士会带着最新的仪器过来。今天咱们先做微生物培养、ATP 检测和 PH 测量,等他们来了,就能直接衔接上工作,也能省些时间。”
这话像颗定心丸,让众人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下来。白穆庭眼睛一亮,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崔大神是不是要带传说中的高分辨率多光谱成像仪?还有那台最牛的显微 CT?”
“对对对!还有无损 ATP 仪?” 邵明也凑了过来,语气里满是期待,
“我之前看崔博士发表的论文,那台 ATP 仪的检测精度比传统设备高十倍还多!”
周怀砚看着两人雀跃的模样,故意板起脸:
“怎么?我还在这儿呢,你们就开始盼着别人了?”
话虽这么说,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行吧,明天崔泽宇来了,就让你们俩跟着他一起工作,这下满意了?”
白穆庭和邵明立刻喜笑颜开,连声道谢。顾理风站在一旁,看着周怀砚从容的模样,眼底满是欣赏,却也藏着几分惋惜——若是自己负责的项目能遇上这样的技术支持,也不会卡在关键节点这么久了。他悄悄盘算着,等这次经卷修复工作告一段落,一定要多留些日子,好好跟周怀砚的团队学学技术。
“各位,先别围着了!” 王博涛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作为东道主,看着众人围着周怀砚问东问西,连忙出来打圆场,
“还有不少准备工作要做,大家先各就各位,有问题咱们稍后再讨论。”
说着,他又转向苏彦礼等人,语气恭敬:
“几位专家,要是有什么工作上的需要,尽管跟我说,我一定尽力解决。”
顾理风率先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
“王局长,这洞窟里的条件实在有限。工作区域小不说,壁画修复和经卷修复的团队挤在一块儿,难免互相干扰。能不能在招待所的地下室辟出几间工作室?这样我和苏老、温老,还有省里的技术人员,也能尽快投入工作。”
“没错。” 苏彦礼立刻附和:
“这洞窟里的温湿度不稳定,长时间待着,反而会加速经卷的病变。再说,等怀砚的团队来了,人更多,现场调度只会更乱。在驻地工作,既安全,对文物也更有利。”
王博涛认真听着,连连点头:“您二位说得有道理,我这就去安排。”
说着,便转身快步走出石窟,拿出手机联系招待所的工作人员。
众人暂时没了工作安排,便移步到石窟前的休息区,等着工作人员整理初步的检测数据。此时已是傍晚,戈壁的落日将漫天白云染成金红色,余晖洒在石窟崖壁上,让那些历经千年风雨的壁画残片都镀上了一层暖意,显得格外庄严。
周怀砚跟着人群走出石窟,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孟清黎身上——她正乖巧地坐在温书韵身边,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认真听讲的学生。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孟清黎忽然抬起头,四目相对的瞬间,周怀砚没有移开视线,她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躲开,只静静地看了他几秒,才轻轻垂下眼帘。
“黎黎,” 温书韵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安静,“我把包忘在窟里了,你去帮我把包里的《唐代写经纸谱》拿过来,待会儿我要跟苏老核对下纸张的参数。”
“好。” 孟清黎应了一声,起身往石窟走。
路过周怀砚身边时,她脚步顿了顿,冲他轻轻点了点头,才继续往前走。一阵清冷的梅花香味随着她的脚步飘来,似有若无地萦绕在周怀砚鼻尖,让他不由得想起石窟初见时,她身上也有这股淡淡的香气,干净又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