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与晴空》左洁兮

6、砂锅

　　一个寻常的下午，我正埋首一个新的标书，那是主管等着用的。手机“叮”了一声，田也发来的消息，一个简单的邀约，“今天，要过来玩吗？”我快速地编辑信息，“好的。”
　　一整个下午都在忙，把最后一点瑕疵补全，点击“发送邮件”的一刻，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简单地收拾一下，提着包包，走出了状如魔方的写字楼。
　　下午六点的“迷途”，像一头在白日里蛰伏的野兽，卸去了夜晚的华彩，显露出乏味而真实的骨架。
　　我推开厚重的门，室内昏暗的光线让我微微眯了下眼。服务员们正忙碌着准备工作，擦拭玻璃杯，清点酒水……空气里残留着烟酒与香水混合的、已然冷却的气息。
　　田也正在吧台，低头核对着什么单据，身形在空旷的场子里显得有些单薄。
　　听着高跟鞋的响声，他抬起了头。在看到我的一瞬，他的表情停滞了一下，随即，有一丝错愕闪过。他大概没料到，我会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这个根本不是娱乐时间的时间点。
　　“你……”他从吧台走了出来。
　　“我公司就在附近，忙完工作，就过来了。”我的回答言简意赅。
　　“吃晚饭了吗？”他问。
　　我摇了摇头。一下午精神紧绷，根本没想到这回事。
　　他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不耐烦，倒像是一种无奈。他回头对吧台里一个正在摆弄杯子的同事说了句：“我出去一下。”
　　然后，转向我，“走吧。”
　　“去哪？”我下意识地问。
　　“吃饭。”他说着，已然朝大口走了去。
　　门外，夕阳正好，金色的光芒铺满了街道，与室内的昏暗仿佛是两个世界。暖风拂面，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属于酒吧的、滞闷的空气被彻底置换。
　　他穿着白T恤，站在夕阳的余晖里，整个人都镀上一层柔光。
　　“想吃什么？”他回头问。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忽然觉得，此情此景，比任何刻意雕琢的瞬间，都更值得珍惜。
　　他见我愣神，也没有急着催促，只是安静地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都行，随你。”
　　他的嘴角微微弯了一下，然后转身，引着我汇入了下班时分渐渐熙攘的人流。
　　他没有带我去那些霓虹闪烁的商业综合体，而是拐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巷子，巷子两旁是老旧的居民楼，底楼开着比肩的小馆子、小商店、小桌球室，烟火气正随着傍晚的来临，而逐渐浓郁。
　　在一家招牌破旧、但玻璃窗擦得锃亮的砂锅店前，他停下脚步，“这里可以吗？”
　　我点头。
　　店面不大，只有五六张桌子，这个时间点人还不多。我们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老板娘熟络地和他打了声招呼，目光在我的身上短暂停留，带着善意的微笑。
　　他拿起桌上的菜单递给我，“想吃什么，这里的牛肉和排骨都不错。”
　　“你点吧，我都可以。”
　　他也没推辞，抬手叫来老板娘，利落地点了两个招牌砂锅，又额外加了一份冻豆腐和青菜。语气熟稔，显然是常客。
　　点完单，气氛有些沉闷。
　　脱离了灯红酒绿的环境，也脱离了徒步时青山绿水的照拂，这样面对面安静地坐着，某种真实的、略带尴尬的生疏感浮现了出来。
　　我低头用纸巾擦拭着桌面，努力寻找着话题的开端。
　　“这里来过吗？”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
　　“知道这里，”我抬起头，“但……还是第一次来。”我说的是实话，每日穿梭于光鲜的写字楼与便捷的连锁店之间，这些藏在城市褶皱里的角落，很容易被人忽略。
　　“白天和晚上很不一样。”他在评论这条巷子，又像是意有所指。他的手指轻叩着粗糙的木质桌面，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是啊，”我迎上他的目光，鼓起勇气，“就像你。”
　　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他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并没有闪躲，唇角那点若有似无的弧度又深了一些。
　　“哪里不一样？”他问。
　　“晚上……”我斟酌着用词，“像雾里看花，不真切。现在……”我顿了顿，“现在就很清楚。”
　　我一边说一边打量着他：
　　他微微泛青的胡茬，T恤领口泛黄的毛边，还有他眼神里那种褪去职业外壳后的、略带疲惫的真实。
　　砂锅恰好在此时端了上来，厚重的陶锅，滚烫的汤汁还在咕嘟咕嘟地冒泡，浓郁的骨汤蒸腾起一阵水雾，瞬间，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他将勺子递到我手边，“小心烫。”
　　我低头，用勺子轻轻搅动着面前热气腾腾的食物，牛肉炖得十分软烂，配菜吸饱了汤汁，色泽诱人……
　　“嗯，好吃。”
　　“慢慢吃，不够再叫一份。”
　　我们没有再谈论其他，只是在这间小小的、充满食物香气的店里，安静地吃着这顿突如其来的晚饭。
　　窗外，天色由暖金转为幽蓝，路灯次第亮起。一个平凡又特别的夜晚，悄然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