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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

  •   四月中的江南,春意正酽。

      漱玉斋院内的几株晚樱尚未完全凋零,风过处,粉白的花瓣簌簌落下,如同下着一场温柔的雪。阳光透过新绿的树叶,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花草的清新气息。

      苏云舒坐在窗边,手中捧着一卷《水经注》,目光却落在庭院那株开得最盛的樱花树上,有些怔忡。

      额角的疤痕已淡得几乎看不见,但她心上的芥蒂,却并未随之消散。只是,她将它藏得更深了。

      蒹葭轻手轻脚地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忧虑:“姑娘,谢忠管家方才派人来传话,说爷今日得空,问姑娘可愿去城西的归云苑走走,那儿临湖,景致好。”她的声音里没有喜色,只有担忧。自家姑娘好不容易安稳几日,那位心思难测的爷不知又要做什么。

      踏青?苏云舒微微一怔。谢不疑会主动邀她踏青?这不像他的作风。他更像是会将所有时间投入权谋和生意中的人。是试探,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掌控?她快速思索着。

      夏竹在一旁听了,倒是雀跃:“归云苑!那可是爷的私苑,等闲人进不去的!姑娘,整日在屋里闷着,人都要发霉了,出去走走也好呀。”她年纪小,对谢不疑的惧怕不如蒹葭深刻。

      连一向沉默的秋瞳,在整理衣箱时,动作也几不可察地慢了一拍,似乎在等待她的回答。

      苏云舒垂下眼帘,指尖轻轻划过书页。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在更宽松的环境下,继续她“软化”策略的机会。在书房,界限分明,是“合作”;在外踏青,氛围不同,或许能更容易地营造出一种……看似缓和的假象。

      “替我回话,多谢爷,我稍作整理便好。”她抬起眼,语气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也没有拒绝。她转向蒹葭,递过一个安抚的眼神,“无妨,只是出去走走。”

      归云苑果然名不虚传。依山傍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移步换景。最妙的是那一大片临湖的草坡,绿草如茵,野花星罗棋布,湖面波光粼粼,远处青山如黛。

      谢不疑负手立在湖边一株垂柳下,穿着月白色的常服,少了平日商海沉浮的凌厉,多了几分文人雅士的清贵。他看到苏云舒在丫鬟的陪伴下缓缓走来。

      她今日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罗裙,裙裾绣着细密的缠枝暗纹,行走间如水波流动。发髻简单挽起,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并一朵初绽的淡紫色鸢尾花,与这湖光山色倒是相得益彰。她脸上未施脂粉,依旧苍白,但或许是春日暖阳的缘故,颊边竟也透出些许极淡的血色。

      他目光掠过她光洁的额角,那里已看不出丝毫痕迹,但他知道,那道疤刻在了哪里。他移开视线,看向湖面,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悄然弥漫开来。邀她出来,是一时兴起,还是想看看,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书房,她是否会有所不同?

      “爷。”苏云舒走近,依礼福了福身。

      “嗯。”谢不疑应了一声,声音不算温和,但也无平日的冷硬,“这苑子尚可入眼,随意走走吧。”

      他没有带随从,只让谢忠安排了几个护卫远远跟着。苏云舒也让蒹葭和夏竹留在远处的凉亭等候,只带了沉默的秋瞳跟在几步之后。

      两人沿着湖畔小径缓步而行。一开始,只有风声、水声和脚步声。气氛有些凝滞。

      苏云舒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带着审视。她知道自己不能一直沉默。她停下脚步,目光投向湖对岸一片开得正盛的杜鹃花,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被美景触动而产生的柔和:“‘杂英纷已积,含芳独暮春’。以前读谢朓的诗,只觉写景工丽,如今身临其境,方知暮春之景,亦有这般热烈寂寥交织的况味。”

      她主动开口,谈论的却是风月诗书,无关权谋,无关仇恨。这是一种安全的,甚至带着点文人雅趣的交流。

      谢不疑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他熟知她聪慧坚韧,却几乎忘了,她也是官家小姐出身,自幼熟读诗书。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那一片绚烂至极、却已近尾声的杜鹃,淡淡道:“谢朓此诗,写的是宦游之感。景虽好,奈何春暮。你倒会触景生情。”他的话依旧带着现实的冷感,但至少接了她的话茬,并点出了诗句背后的情绪。

      苏云舒微微侧首,看向他,日光在她眼中映出细碎的光芒:“爷学识渊博,妾身不及。只是觉得,花开花落自有其时,与其感伤春暮,不若珍惜这眼前最后的秾丽。”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认同他观点的意味,又巧妙地表达了此刻想要专注当下景色的心情。

      这种微妙的附和与转移,让谢不疑感觉舒适。他看了她片刻,才道:“你倒是想得开。”

      “非是想得开,”苏云舒轻轻摇头,目光重新投向湖面,“只是深知有些事,非人力可挽留,比如季节更迭。既如此,何必徒增烦恼。”她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说春光,又似乎意有所指。

      谢不疑眸光微动,没有接话。

      继续前行,路过一片竹林,清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苏云舒注意到一株新竹,竹笋刚刚脱去外壳,露出青翠欲滴的竹身,生机勃勃。她不禁驻足,多看了两眼。

      谢不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忽然开口道:“这竹子生长极快,月余便能蹿高数尺。但其根系盘根错节,深入地下,方能支撑其迅速生长,不至于被风雨摧折。”

      他这话似乎意有所指。苏云舒心中一动,面上却露出愿闻其详的神色:“爷见解独到。可见任何迅疾的生长,背后必有深厚的根基。若无根基,便是那水上的浮萍,看似自由,实则随波逐流,由不得自己。”

      谢不疑目光深邃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说竹子,又仿佛在回应她的话:“浮萍无根,自然漂泊。但若本身便是那扎根的竹,风雨再大,只要根基不断,总有重新挺立之日。”

      “爷说的是。”苏云舒垂下眼睫,轻声道,“只是不知,这风雨若来自执斧之人,又当如何?”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仿佛在问,那个曾经带给她风雨的人,如今又是何种态度?

      谢不疑被她这一问,竟一时语塞。他看着她清澈却不见底的眼睛,心中那根名为“后悔”的刺,又被轻轻拨动。他移开视线,望向竹林深处,声音低沉了几分:“那便要看,这执斧之人,是只想修剪枝桠,还是意在断其根本了。”

      这话已近乎某种承诺,或者说,是态度的微妙转变。

      苏云舒心中冷笑,修剪枝桠?他所谓的修剪,便是那般强取豪夺,让她头破血流吗?但她脸上只是露出一丝恍然,随即归于平静:“妾身多谢爷指点。”

      走到一处水榭,谢忠早已命人备好了茶点。茶是上好的明前龙井,点心是精致的荷花酥和艾草糕。

      两人对坐。谢不疑亲手执壶,斟了一杯茶,推到苏云舒面前。动作自然,却让苏云舒指尖微蜷。

      “谢谢爷。”她低声道谢,双手捧起那盏温热的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低垂的眼眸。

      “尝尝这艾草糕,”谢不疑状似随意地说道,“府里厨子做的,应个景。”他记得,端午虽未到,但民间已有用艾草的习俗。

      苏云舒依言拿起一块,小口品尝。清甜不腻,带有艾草独特的香气。她吃完一小块,用帕子拭了拭嘴角,才抬眼看他,唇边漾开一抹极淡、却真实了许多的笑意:“清甜适中,艾草香气也恰到好处。”

      这笑容很轻,很快便消散了,却像一粒投入谢不疑心湖的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他很少看到她笑,尤其是这样不带恐惧、戒备和疏离的笑,哪怕只是短短一瞬。他忽然觉得,这趟踏青,或许来对了。

      “喜欢便好。”他移开目光,端起自己的茶杯,掩饰着那一瞬间的不自然,随口问道,“平日在这漱玉斋,都做些什么消遣?除了看那些账册。”

      苏云舒沉吟了一下,答道:“偶尔看看闲书,或是……描摹些花样子。”她略去了自己暗中绘制结构图的事,“有时也会听夏竹说说府里的趣事。”她主动提及丫鬟,显得更融入谢府的生活。

      “哦?都说了些什么趣事?”谢不疑似乎来了点兴趣。

      “无非是些厨房新研究了什么点心,或是哪处的花开得好了之类。”苏云舒避重就轻,语气平和,“听着倒也热闹。”她没有刻意讨好地说府里多好,只是平淡陈述,反而显得真实。

      谢不疑看着她,忽然觉得,或许让她接触些这些琐碎的、正常的生活,也并非坏事。至少,能让她身上那股过于沉重的仇恨和恐惧,消散一些。

      之后的气氛,似乎真的缓和了许多。他们不再谈论诗书或隐喻,只是偶尔就看到的景致交换一两句简单的评论。大部分时间依旧是沉默,但那沉默不再令人窒息,反而有种春日午后特有的慵懒和平静。

      谢不疑发现,当她放松下来,不再时刻紧绷着对抗他时,她身上有一种沉静如水的气质,与这山水很是相融。他甚至注意到,她看到一只蝴蝶掠过花丛时,眼中会闪过一抹极快的光亮,虽然转瞬即逝,却真实地映入了他的眼底。

      他开始觉得,或许她之前的尖锐和抗拒,真的只是因为恐惧和压力。而现在,兄长安危得以保障,又在这令人放松的环境中,她终于显露出了一丝属于她这个年纪女子该有的、柔软的内里。

      他并不知道,他所以为的“柔软”,不过是苏云舒精心计算后的表演。她刻意挑选了安全的话题,适时地展现一丝符合情境的愉悦,甚至那抹笑容和关于府中生活的对话,都是她在心中演练过数次,确保自然又不逾矩的结果。

      日头偏西,踏上归程。

      马车里,空间狭小,两人相对无言。苏云舒靠着车壁,似乎有些疲惫,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呼吸轻浅。

      谢不疑看着她安静的睡颜,心中的某个角落,似乎被一种陌生的、柔软的情绪轻轻触碰了一下。他今日看到的,是一个不同于书房里那个冷静、尖锐、或是空洞的苏云舒。她会为景色驻足,会因点心露出浅笑,会安静地走在他身侧……这一切,都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一种他们之间或许可以不一样的错觉。

      他甚至开始觉得,她或许……没有那么恨他了。

      马车微微颠簸了一下,苏云舒的身体轻轻一晃。谢不疑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住她,但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手臂的前一刻,他猛地顿住了。

      他看到她依旧闭着眼,但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身体也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那层看似缓和的薄冰,其实依旧脆弱。他缓缓收回了手,心底那刚刚升起的些许暖意,又被一种更深沉的烦躁和不确定所取代。

      他靠回车厢,闭上眼,不再看她。

      而苏云舒,在他收回手的刹那,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她依旧闭着眼,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马车驶回谢府,暮色四合。这场看似和谐的踏青,如同春日里一场短暂而虚幻的梦,梦醒之后,现实的冰冷与算计,依旧横亘在两人之间,纹丝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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