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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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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云舒走进书房时,身上还带着室外微凉的秋意。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未施粉黛,额角的疤痕毫无遮掩,反而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唯有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她没有行礼,也没有看他,径直走到书案前,将那份家书轻轻放在他面前。
“我兄长找到了关于永丰仓修建材料的关键线索,涉及青冈石与仓场李。”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如今线人身亡,他已暴露。请爷……护他周全。”
谢不疑拿起那封信,目光快速扫过。当看到“青石坚垒”、“李姓官吏”,尤其是“言者已遭不测”时,他眼底瞬间卷起风暴,指节捏得发白。“严崇这条老狗,动作倒是快!” 他声音冰冷,带着一丝被激怒的戾气。——还有苏云澈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也配让她如此殚精竭虑?!
他抬眸,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想从她脸上找出恐惧、哀求,或者任何一丝能让他重新掌控局面的情绪。
但他只看到了一片死水般的平静。这平静比任何眼泪都更让他心烦意乱。
“凭什么?”他开口,声音冷冽,刻意将她置于祈求者的位置,等待她的屈服,仿佛这样才能缓解他心中那莫名的焦躁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愧疚,“给我一个插手的理由。” 他甚至刻意加重语气,带着威胁。
他期待看到她崩溃,看到她为了兄长放下那可笑的自尊来求他。
苏云舒迎着他冰冷的目光,缓缓地,一字一句地,给出了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就凭我知道,永丰仓的秘密,远不止贪墨。能动用如此巨量青冈石秘密修建的,绝非普通仓廪。它能撼动严崇,自然也能成就想撼动严崇的人。”
她微微前倾,身体在宽大的衣裙下显得单薄,眼神却锐利如出鞘的剑,直指他目前最大的困局。
“我兄长是找到这把锁的钥匙,而我……”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将自己也摆上赌桌的决绝,“或许能帮爷,看懂锁的结构。也凭我……是这世上除了您之外,最想扳倒严崇的人。我的仇恨,我的求生欲,就是我最可靠的筹码。”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周先生屏住了呼吸。
谢不疑凝视着她。
胸腔里那股因被冒犯而升起的怒火,奇异地被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冷静、坚韧以及利用意图所压制,转而升起一丝掺杂着恼怒的……激赏,以及更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她不再是他羽翼下瑟瑟发抖的雀鸟,也不是只会伸爪挠人的猫儿。她像一株在石缝中艰难生长的藤蔓,看似柔弱,却蕴含着将巨石崩裂的顽强力量。她精准地抓住了他的需求,将她自己和她兄长的性命,与他的利益捆绑在了一起。
良久,谢不疑薄唇微启,打破了沉寂。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用一种审视的、带着残余戾气的目光锁住她: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苏云舒。”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若让我发现你有二心,后果……你承受不起。”
这既是警告,也是变相的同意。
“我会派人把他‘请’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在你彻底弄清楚那本蓝色册子与永丰仓的关联之前,他不能离开,也不能再有任何动作。”
他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目光幽深地锁住她。
“而你,苏云舒,”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将她重新纳入掌控的迫切,“从明日起,回到外书房。我要你用尽你从苏文渊那里学到的一切,还有我教你的,把那本册子和永丰仓,给我彻底厘清。”
一场新的交易,在冰冷的对峙中,无声达成。
这一次,无关风月,只有赤裸裸的价值交换与彼此利用。
苏云舒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冷光。
“是。”她轻声应道。
在他看不见的袖中,她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她知道,这只是另一场更为凶险博弈的开始。而谢不疑那复杂矛盾的眼神告诉她,他既渴望掌控她的一切,又无法自控地被这份他试图摧毁的坚韧所吸引。这份矛盾,或许正是她唯一可以利用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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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议达成的次日,苏云舒准时出现在了外书房。
她依旧穿着素净的衣裙,额角那道淡粉色的疤痕未加丝毫掩饰,像一枚无声的烙印,刻在他眼底。她行了一个标准却疏离的礼,然后便安静地走到她以往常坐的那个位置,垂眸敛目,如同一个最合格、也最没有生气的工具。
谢不疑坐在主位,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她这般顺从的姿态,本该让他满意。然而,那过于平静的眉眼,那仿佛将所有情绪都抽离的空寂眼神,又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心口某个不为人知的柔软处,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和……空落。他几乎要怀念起她之前那带着惊惧又强装镇定的模样,至少那是鲜活的,是因他而起的。
“开始吧。”他压下心头那点异样,声音刻意维持着冷硬,将一本新的漕运历年款项汇总册子推到她面前,指令简洁明了。
“是。”苏云舒应声,没有多余的话,接过册子便沉浸了进去。
书房内只剩下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气氛安静得有些异样。
谢不疑处理着其他公文,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那个角落。她低垂的脖颈纤细脆弱,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看了半晌,忽然开口:“坐那么远,是怕我吃了你?”
苏云舒抬起头,眼中是纯粹的疑惑,似乎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
谢不疑被她那清澈却无波的眼神看得有些狼狈,掩饰性地指了指书案侧前方不远处的一张梨花木椅:“搬到这儿来。有疑问时,也省得你来回走动。”
这个要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近意味。苏云舒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反对,依言起身,将自己的坐垫和那堆文书册子,安静地搬到了他指定的位置。
距离拉近,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墨香和一丝药膏的清苦气息。这种气息奇异地安抚了他心底那点莫名的焦躁。他“嗯”了一声,算是满意,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公文上,只是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了一下。
午膳时分,下人摆好了饭食。苏云舒安静地坐在下首,小口吃着,举止优雅,却明显食欲不振,几乎只碰了碰眼前的素菜。
谢不疑皱了皱眉。他想起她额角的伤,想起林大夫说她忧思过甚。一股说不清是责任还是别的什么的情绪涌上来,他几乎是带着点恼意开口:“吃得这么少,是不合胃口吗?” 说话间,他甚至下意识地用自己未用过的银箸,夹了一块她未曾动过的精致樱桃肉,放到了她面前的碟子里。
这个动作过于自然,又过于亲密,让站在一旁的周先生都低垂了眼。
苏云舒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诧异,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妾身不饿。”她低声回道,目光落在碟子里那块红润的肉上。
“吃饱了才有力气查账。”他语气生硬,几乎是命令式的,“把这些都吃了。”
苏云舒沉默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谢不疑心头莫名一紧。最终,她还是依言,默不作声地夹起那块肉,小口吃了下去。
看着她顺从的动作,谢不疑胸口那点莫名的焦躁似乎被抚平了一些,甚至生出一丝诡异的成就感。看,她终究还是听他的话的。他重新拿起筷子,感觉胃口似乎也好了一些。
下午,当苏云舒将她发现的关于“通达营造”和“伪作粮损”的关键线索指给他看时,谢不疑心中掀起了巨浪。
他立刻起身走到她身边,俯身细看。距离极近,他能清晰地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和额角那道已经淡去、却依旧刺目的疤痕。一股混合着怜惜与某种阴暗占有欲的情绪涌上心头——这道疤是因他而起,也仿佛是他烙下的印记。
“这里,”他指着那条记录,手臂几乎要环住她,声音因激动和靠近而略显低哑,“你确定?”
“是。”苏云舒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但并没有躲开,只是声音更平稳地阐述她的推断,“您看同年稍晚的记录,官方册子上有一笔‘漕船意外沉没,损失漕粮五百石,作漂流挂账’。而在我父亲这本里,旁边用小字注了一笔‘疑为石料压舱,伪作粮损’。”
谢不疑眼中精光一闪!好一个“伪作粮损”!用沉重的石料压舱,伪装成运粮船沉没,将石料的运输成本和对船只吃水线的异常影响,全都掩盖在了“漕粮漂流”的损失里!这不仅是为了贪墨,更是为了彻底抹去这批石料在漕运线上的运输痕迹!
严崇背后的人,心思何其缜密,手段何其老辣!
“所以,”苏云舒总结道,声音依旧冷静,像是在分析一件与己无关的案子,“永丰仓内,用远超常规的青冈石料秘密修建的,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仓库。它可能是一个……地下的,或者经过伪装的,用于储存某些绝不能见光之物的地方。比如,……火器?”
最后两个字,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像一道惊雷,在谢不疑耳边炸响。他猛地看向她,眼中充满了审视与震惊。他没想到,她竟能如此迅速地串联线索,直指最核心、最危险的猜测!
震惊于她聪慧的同时,谢不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去碰触她那道疤痕,仿佛那样就能确认她的存在,确认这个如此契合他心意的女人完全属于他。
然而,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肌肤的前一刻,苏云舒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偏了一下头。
动作很小,却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谢不疑心头翻涌的热意。
他的手僵在半空,气氛陡然变得尴尬而紧绷。
他猛地收回手,脸色沉了下来,心中涌起一股被拒绝的恼羞成怒。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和凝重,仿佛要用这层冰甲重新武装自己:“此事,到此为止,不得再对任何人提起。”
“是。”苏云舒顺从地应下,重新低下头,恢复了那副安静无害的模样,仿佛刚才那微小的抗拒从未发生。
他挥手让她回去休息,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中那股无名火和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交织在一起,让他烦躁地将桌上的镇纸猛地扫落在地。
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对于习惯了一切尽在掌握的谢不疑来说,陌生而又恼人。他既沉醉于这种掌控她一切的感觉,又无法自控地因她一丝细微的抗拒而方寸大乱,陷入了一种极其别扭的拉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