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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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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林巷的小院比谢府多了几分烟火气,却也多了几分清冷。苏云澈坐在窗下,面前摊着翰墨斋的账本,心思却早已飞远。他如今在翰墨斋做得顺手,东家赏识,接触的往来人等也愈发复杂,这给了他暗中查访的便利。
几日来,他借着为书斋采购、与文人墨客清谈的机会,旁敲侧击地打探“永丰仓”及与父亲苏文渊有过交集的旧吏。进展缓慢,直到他遇到了在翰墨斋隔壁茶馆说书、曾做过外轮船行账房的孙老先生。
孙老先生年迈孤寡,嗜酒,几杯黄汤下肚,话便多了起来。苏云澈投其所好,时常沽酒与之对饮,听他讲些漕运旧闻。起初皆是些趣事轶闻,直到昨夜……
“苏公子,你是个读书人,懂道理。”孙老先生醉眼朦胧,拍着桌子,“你说,这漕运上的账,它怎么就那么糊涂呢?十三年前……对,差不多就是那时候,漕司那边,以‘加固运河险段堤岸’为名,调用了一批青冈石料和上好的三合土,那数目,啧啧,都能再建个小点的皇陵了!”
苏云澈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为他斟满酒:“老先生说笑了,加固堤岸,用料自然要足。”
“足?何止是足!”孙老先生压低声音,带着酒气道,“关键是,那料最后根本没全用在堤岸上!账目做得花团锦簇,接收的营造队名头响当当,可老头子我当时跟着船队跑,亲眼见过卸货,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大部分石料,都悄悄运到了下游废弃的永丰仓那片地界去了!督办的,是个姓李的仓场官,凶得很……”
青冈石!永丰仓!仓场李!
苏云澈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父亲手书和妹妹提及的蓝色册子里的关键信息,瞬间与这醉话对上了!动用如此巨量且昂贵的建材,秘密运往废弃的永丰仓,这绝不是贪墨银钱那么简单,这分明是要秘密修建一个极其坚固、需要隐藏的场所!
他强压下激动,又套问了几句,孙老先生却已醉得糊涂,只反复念叨:“不能提,不能提啊……那李官人后来好像也出了事……都是要掉脑袋的……”
苏云澈将醉醺醺的孙老先生送回其住处,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他决定再去寻孙老先生,想问得更仔细些,哪怕多一丝线索也好。
然而,他刚到孙老先生那简陋的居所外,便见围了不少街坊,议论纷纷。
“可怜啊,老孙头昨晚失足掉河里了……”
“唉,年纪大了,又爱喝两口……”
“官差来看过了,说是意外……”
苏云澈站在人群外,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意外?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意外!
他触及了核心,对方便毫不犹豫地杀人灭口!那下一个……
一股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他不敢再多停留一秒,立刻压低斗笠,转身隐入嘈杂的市集。他不敢回翰墨斋,那里太显眼。对方既然能精准地除掉孙老先生,必然已经注意到了他!
他必须立刻告诉妹妹这个发现,也必须让她知道——危险,已至眼前!他找到与妹妹约定的、那家看似不起眼的绸缎庄,飞快写下一封看似平安信,却用只有他们兄妹才懂的密语,隐晦地写下了“青石坚垒,李姓官吏,言者已遭不测,风雨将至”的信息,恳请掌柜尽快转交谢府漱玉斋。
做完这一切,苏云澈如同虚脱般,匿藏在城南鱼龙混杂的一处小客栈里,心中充满了对妹妹的担忧和自身处境的惶然。他想起那日妹妹来时,身边那些明显是谢府护卫的冰冷眼神,以及妹妹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惊悸。谢不疑……他会不会借此机会……
——
漱玉斋内,晨光熹微。
苏云舒对镜而坐,铜镜中映出她额角那道淡粉色的新疤,像白玉上的一道微瑕,无声诉说着几日前那场惊心动魄。她伸出指尖,轻轻拂过,触感平滑,凝玉膏确有奇效。
只是,药膏能祛除皮肉的伤痕,却抹不去心头的烙印。
“姑娘,今日梳个轻便些的发髻可好?也能遮一遮……”蒹葭拿着梳子,语气小心翼翼,带着未散的后怕。
“不必。”苏云舒声音平静,目光从疤痕上移开,“就这样。”
她不需要遮掩。这道疤是警醒,提醒她所处的境地,提醒她谢不疑温和表象下隐藏的疯狂,也提醒她……不能再心存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素心悄无声息地进来,将一盏温热的牛乳并几样精致点心放在她手边,低声道:“姑娘,林大夫说您忧思过甚,还需宽心静养。账目之事,不急在一时。”
“我晓得轻重。”苏云舒端起牛乳,小口啜饮,眼神却投向窗外那片被秋色染黄的庭院,“只是躺着也是躺着,找些事情做,反而心静。”
她说的是实话。这几日“静养”,她并非一味伤春悲秋。她让素心寻来了近几年的《江南物产志》与《漕运概要》,又将她之前在谢不疑外书房耳濡目染记下的零碎信息加以整理。她看得极慢,极仔细,试图从这些公开或半公开的信息里,拼凑出那本蓝色册子上冰冷数字背后,更具体的脉络。
秋瞳依旧如影随形,沉默地立在角落,像一道没有温度的影子。但苏云舒能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审视目光,少了几分过去的绝对冰冷,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观察与衡量。
“秋瞳。”苏云舒忽然开口,目光并未从书卷上移开,“我记得你之前提过,漕丁押运北上,除了漕粮,私下夹带的以南洋香料和苏杭绸缎为最,因其利厚。那……若是木材石料呢?比如,青冈石。”
秋瞳的身影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抬起眼,看向苏云舒沉静的侧脸,片刻后,才用她那特有的平直语调回答:“青冈石质坚体重,漕运耗费巨大,若非官家工程或富户营造,少有私运。且目标显眼,不易隐瞒。”
苏云舒点了点头,不再追问,心中却豁然开朗。官家工程……目标显眼…… 兄长信中提及的“青石坚垒”,若与永丰仓关联,其规模绝非小打小闹,那庞大的石料来源与运输,必然在官方漕运记录中留下痕迹!只是被巧妙隐藏在浩如烟海的普通物资运输中了。
谢不疑教她的,不仅仅是权谋算计,更是剖析事务的方法。她现在,正在用他教的刀,反向切割他试图掩盖的秘密。
就在这时,一个小丫鬟在门外探头,蒹葭出去片刻,回来时手中多了一封看似普通的家书。
“姑娘,是榆林巷那边捎来的。”蒹葭将信递上,脸上带着一丝轻快,以为是兄长的寻常问候。
苏云舒的心却猛地一紧。她接过信,指尖微凉。展开信笺,是兄长熟悉的笔迹,问候起居,絮叨日常,看似平淡无奇。但她的目光,却死死锁在了其中一行——
“……偶闻旧事,关乎青石坚垒,李姓官吏,然言者已遭不测,弟心甚忧,恐风雨将至。”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苏云舒的心里。
青石坚垒!李姓官吏!
言者已遭不测!
兄长……已暴露在危险之下!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她几乎握不住那薄薄的信纸。她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眼底涌上的酸涩。
不能慌。
她如今是兄长唯一的指望,也是……他们苏家翻案的唯一希望。
她将信纸缓缓折好,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沉默在室内蔓延,蒹葭和素心都察觉到了她骤然变化的情绪,屏息不敢出声。
良久,苏云舒抬起眼,目光平静得可怕,直直地看向角落里的秋瞳。
“我要见他。”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现在。”
外书房。
谢不疑正在听周先生禀报漕粮折色的最新进展,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冷躁。几日来,他用繁重的公务强行填充所有时间,试图将那个额角带伤、眼神含恨的身影驱逐出脑海,却收效甚微。
“爷,”一名心腹长随在门外低声禀报,“漱玉斋的秋瞳姑娘传话,苏姨娘……求见。”
谢不疑执笔的手一顿,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周先生立刻噤声,垂首退至一旁。
她终于来了。
比他预想的要快。
是来哭诉?来质问?还是……来继续那日未尽的抗争?
谢不疑唇角扯出一抹冰冷的自嘲。他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她那一日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片淬了火的恨意和……一种将他彻底隔绝在外的冰冷。
他想要她。
这种渴望超出掌控,变成一种焚心蚀骨的焦躁。他见过太多美人,却从未有人像她一样,明明脆弱得不堪一击,骨子里却藏着宁折不弯的倔强。他既想摧毁这份倔强,又想将它牢牢攥在手心。
他厌恶这种感觉。
情爱是软肋,是破绽。他谢不疑能走到今天,靠的就是心狠手辣,六亲不认。他不能允许自己有弱点,尤其这个弱点还如此不识抬举,一次次挑战他的底线。
可他……竟然后悔了。
后悔那般失控,在她额角留下了痕迹。当看到那抹刺目的鲜红时,一种陌生的恐慌曾攫住他心脏,比面对严崇的威胁更甚。
他放下笔,靠向椅背,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冰冷与漠然,仿佛浑不在意。
“让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