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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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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时间在凝滞中流逝。
苏云舒离去后,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谢不疑站在原地,如同一尊被怒火与别样情绪冻结的雕像。拳面上传来的刺痛清晰,却奇异地无法掩盖胸腔里那股陌生的、闷钝的、几乎让他窒息的抽痛。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挣扎时留下的微弱气息,混合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她的血腥味。这味道不像战场上敌人的血那般令人兴奋,反而带着一种冰冷的谴责,无声地弥漫着。她最后离去时那踉跄、额角染血却异常决绝的背影,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气她!气她为了她那兄长,一次次挑战他的底线,将他的警告视若无睹!气她那双眼睛里,可以为了别人流露出那般强烈的情绪,对着他时,却只剩下恐惧、警惕,或是一片冰冷的平静!
但在这滔天的怒火之下,还涌动着一股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更为阴暗的情绪——一种近乎被背叛的受伤。
他给了她庇护,将她从泥沼中拉起,允许她接触核心,甚至……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候,给了她远超乎“棋子”的关注。他以为他们之间至少建立起了一种危险的“默契”,可她呢?她心里只有她那兄长!为了苏云澈,她可以不惜一切,甚至用那样憎恨的眼神看着他!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野兽,暴戾地撕扯着所有靠近的事物,实则是在舔舐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伤口。他渴望掌控她的一切,渴望她的目光能为他停留,哪怕只是片刻的真诚,而非全是算计与恐惧。可他的骄傲和根深蒂固的生存法则,让他只会用更强势、更冷酷的方式去索取。
就在这时,周先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谨慎地禀报了林大夫已去漱玉斋的消息。
谢不疑背对着门口,身影僵直。听到“皮外伤”、“惊吓”、“静养”这几个词时,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毫米,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烦躁取代。
“嗯。”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沉闷的鼻音,算是回应。他需要维持冷静,绝不能让人看出他内心的波澜,尤其是为了一个女人。
周先生紧接着提及永丰仓和京中的消息,那才是他应该全心投入的正事。
“都先压下。”谢不疑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不耐与疲惫,“明日再议。”
这句话出口,连他自己都微微一怔。他竟然……将如此紧要的公务暂搁了?就因为那个此刻正在漱玉斋里,可能正恨着他的女人?
周先生沉默地退下,那无声的惊骇仿佛透过门板传了进来。
谢不疑猛地转身,走到书案前,提起笔,想要借助处理公文来强行拉回脱缰的思绪。然而,笔墨落在昂贵的宣纸上,却晕开一团墨迹,一个字也写不下去。脑海中反复出现的,是她苍白的脸,含泪的眼,额角的血,以及那清脆的巴掌声。
一种更深层的、被他极力否认的懊悔,如同毒藤,悄悄缠绕上来。
他后悔的不是救她、留她,而是后悔用了最糟糕的方式。他明明可以更……但他没有。他选择了羞辱和暴力,亲手将可能萌芽的东西碾碎。他想起她画竹时的风骨,想起她聪慧举一反三时的眸光……他是不是,正在摧毁他曾经欣赏的东西?
最终,他烦躁地将笔狠狠掷于一旁,笔杆断裂,墨汁飞溅。
他需要冷静,但他知道,今夜注定无眠。
这种因她而起的、强烈又陌生的情绪失控,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不仅仅是对失去控制的恐慌,更是对那个因她而变得不像自己的、内心竟会产生柔软和悔意的自己的恐慌。
在漫长的僵持后,他对着黑暗,用一种冰冷到极致、仿佛只是为了确认“所有物”状态的语气,对外间沉声吩咐:
“传话给秋瞳,让她……寸步不离,仔细看着漱玉斋。若有任何闪失,唯她是问。”
“还有,”他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库房里那盒凝玉膏,给苏姨娘送去。”
凝玉膏,西域来的珍品,据说能祛疤生肌,价值千金。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也是他唯一熟悉的——用绝对的掌控和物质的补偿,来掩盖内心那一片连他自己都不敢直视的狼藉。他既无法放下身段去道歉,也无法真正狠下心肠对她置之不理,最终只能陷入这种极度别扭、自我折磨,也折磨着对方的僵局之中。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漱玉斋那一片沉沉的夜色。
夜色深沉,漱玉斋内的灯火却亮了大半宿。
额角的伤口经过处理,疼痛已转为持续的钝痛,但真正让苏云舒无法入眠的,是心底那片冰封的荒芜。谢不疑暴戾的眼神、兄长潜在的危机、以及自身无能为力的屈辱感,在她脑海中反复交织。
蒹葭守在外间,轻微的啜泣声时而传来,显然吓得不轻。素心则沉稳许多,默默地将煎好的安神汤药端来,看着她服下,又悄无声息地收拾好一切,只是在为她掖被角时,低声道:“姑娘,留得青山在。”
苏云舒闭上眼,点了点头。她懂素心的意思。无论如何,要先好好活下去。
在她服过药,蒹葭和素心暂时退下后,秋瞳并未离开,而是无声地立于内室帷幔的阴影里。她却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凝玉膏是西域贡品,皇室亦不多见,祛疤有奇效。”她顿了顿,像是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主子……从未将此物给过旁人。”
苏云舒蜷缩在被中的手指微微一动,却没有睁眼。
贡品?从未给过旁人?
这算什么?打一巴掌后,施舍的甜枣吗?还是……他内心某种她不愿去深究的、别扭的示弱?
她心底冷笑,那又如何?这改变不了他视他们兄妹如棋子、动辄相胁的本质。那盒凝玉膏,与其说是关怀,不如说是他维护自己“所有物”完好无损的本能,更是他高高在上的、令人齿冷的恩赐姿态。
“知道了。”苏云舒的声音干涩而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劳烦你,也替我‘谢过’爷的赏。”
秋瞳不再言语,重新隐没于阴影中,仿佛从未开过口。但这一句看似中立的信息透露,已然划清了与她昔日唯一主君之间微妙的界限。
这一夜,苏云舒在半梦半醒间挣扎,额角的痛和心中的冷交替侵袭。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必须彻底收起所有不必要的情绪,无论是恐惧,还是那一丝曾悄然萌芽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她需要更冷静,更谨慎,也要……更懂得借势。
外书房那边,烛火同样燃至天明。
谢不疑到底没能处理完任何一份公文。他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书房内踱步,时而站在窗边凝视漱玉斋的方向,时而又因想起她那记耳光和控诉而脸色铁青。
周先生深夜又来了一次,禀报说凝玉膏已送去,漱玉斋那边也已熄灯,并无异动。
谢不疑只是冷冷地“嗯”了一声,挥手让他退下。他需要独处,需要将这混乱的思绪理清。然而,越是试图冷静,苏云舒含恨的眼神就越是清晰。他发现自己竟无法像对待其他障碍或敌人一样,简单地将她从脑海中抹去或强行镇压。
这种失控感让他极度不适。
天亮时分,他召来了周先生,神色已恢复了往常的冰冷与漠然,仿佛昨夜那个失控的男人从未存在过。
“永丰仓的事,暂时搁置。让我们的人全部潜伏,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妄动。”他下达指令,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严崇那边,他既然喜欢敲山震虎,那就把他安插在江宁织造的那个钉子拔了,给他点颜色看看。动作干净点,做成意外。”
“是。”周先生垂首领命,心中凛然。主子这是要将对外的手段升级,以此来宣泄和转移内心的压力。
“还有,”谢不疑端起早已冰凉的茶,抿了一口,目光锐利地看向周先生,“看好苏云澈。他若再敢碰永丰仓三个字……不必请示,直接让他‘意外’摔断腿,在床上静养几个月。”
这一次,指令更加冷酷决绝。他不能再让那个不知死活的书生,成为引爆他身边这个“隐患”的导火索。保护她的方式有很多种,而让她在乎的人暂时失去行动能力,无疑是最有效、最直接的一种——尽管这注定会让她更恨他。
接下来的几日,谢府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却暗潮汹涌。
苏云舒称病,未曾踏出漱玉斋半步,也再未去过外书房。谢不疑似乎也忘了她的存在,忙于处理因暂缓永丰仓调查而带来的连锁反应,以及针对严崇势力的反击。两人仿佛陷入了一场无声的冷战。
但有些变化,细心的下人却能察觉。漱玉斋的用度份例依旧是最好的,甚至比以往更精细了些。林大夫每日准时前来请脉换药,态度恭谨。而秋瞳的存在感,似乎比以往更强了,她几乎与苏云舒形影不离,那种守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来自更高意志的命令意味。
苏云舒对此心知肚明。她安静地养伤,按时喝药,甚至开始主动向素心请教一些更复杂的账目核算方法,神情平静得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只有在她独自凭窗,望着院中那几株在秋风中摇曳的芭蕉时,眼底才会掠过一丝冰冷的决然。
她在等。
等额角的伤愈合。
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也在等……远在榆林巷的兄长,能传来一些或许能打破这僵局的消息。
而谢不疑,则在一次次听着周先生汇报“苏姑娘今日用了半碗燕窝”、“伤口已结痂”、“在看《钱谷论》”时,眉头时而紧蹙,时而微松。他发现自己竟可耻地、隐秘地依赖着这些零碎的信息,来拼凑她此刻的状态,安抚自己那无法言说的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