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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   自那日读过兄长的信后,苏云舒感觉自己仿佛行走在一层薄冰之上。冰下是刺骨的寒流与未知的深渊,而冰面上,谢不疑却为她铺就了一片看似繁花似锦的坦途。

      他待她,愈发“好”了。

      这种“好”,并非寻常夫妻间的温存体贴,而是一种更具体、更深入、也更令人不安的“栽培”与“在意”。

      这日午后,谢不疑并未像往常一样考校她漕运关节,而是将一摞厚厚的账册推到她面前。册子封面是普通的灰布,并无标识,但纸张边缘的磨损昭示着其被频繁翻阅。

      “这是扬州‘汇通钱庄’近三年的流水暗账副本,”谢不疑语气平淡,如同在介绍一本闲书,“看看,能找出什么。”

      汇通钱庄!正是近日哥哥信中提及,可能与漕司挪用款项有牵连的钱庄之一!

      苏云舒心头剧震,抬眸看向他。他正垂眸饮茶,侧脸在窗外透进的微光下显得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随手给了她一份练习。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哥哥和她的通信,知道了哥哥正在调查的方向。他现在把这账本给她,是什么意思?是嘲讽?是警告?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引导?

      她压下翻涌的心绪,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账册上。起初,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代号让她眼花缭乱,但她很快定下心神,运用起谢不疑近日所教的查账技巧,结合对漕运款项流动的了解,一点点梳理。

      室内静默,只闻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杯盏轻碰的脆响。

      时间悄然流逝,苏云舒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微展。她发现了几处异常的资金流入,时间点恰与某些漕运工程拨款前后吻合,数额巨大,来源却模糊不清,最终又流向几个看似毫无关联的皮货行、米行。

      “爷,这里,”她终于抬起头,指尖点在一处用朱砂略圈过的模糊条目旁,声音因长时间的专注而微哑,“这笔三万两的银子,标注‘北货折抵’,入账三日后,便分五笔转入城南‘隆昌米行’。但隆昌米行规模不大,年流水不过万两,骤然接收如此巨款,不合常理。且‘北货’品类、价值均未注明,更像是一个掩饰的借口。”

      谢不疑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她所指之处,又缓缓移到她因凝神思考而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眸上。

      “看出这个,不算什么。”他语气依旧平淡,但苏云舒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些什么,不是赞许,更像是一种……评估。“关键不在于钱去了哪里,而在于它为什么要这样走。”

      他起身,走到她身侧,俯身指向账册上另一处关联条目。清冽的松木气息混合着书墨香骤然逼近,让苏云舒脊背瞬间绷直。那日书房里被迫承受的、带着掠夺意味的吻的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让她指尖微微发凉。

      “看这里,和这里,”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近在咫尺,却冷静得如同在分析一块顽石,“隆昌米行接收款项后,不过半月,其名下一处不起眼的货栈,便以市价七成,抵押给了漕运司一位赵鹏举旧部姨娘的远房亲戚。而几乎同时,漕司批复了一笔关于永丰仓周边河道‘例行疏浚’的小额款项,工程便由这个亲戚新开的工坊承揽。”

      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深邃:“现在,你明白了什么?”

      苏云舒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她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挪用,而是一个精巧的、通过多层空壳商号和关联交易,将官帑洗白、套取,并输送到特定利益方手中的链条!哥哥查到的“钱庄线索”是真的,但这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那一角,真正庞大而黑暗的躯体,仍潜藏在深水之下,与永丰仓,与漕司,与赵鹏举的残余势力,甚至可能……与那本蓝色册子记录的资金网络,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谢不疑不是在阻止她查,他是在用他的方式,将她引领到更接近真相的地方,却偏偏,又将她兄长隔绝在外。

      “为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些?”

      谢不疑回到座位,重新拿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此刻的神情。“你既想知道,我便教你。难道不好吗?”

      好?苏云舒只觉得一颗心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煎烤。他倾囊相授,带她触及核心机密,这份“信任”沉重得让她窒息。可这信任的背后,是对她兄长调查的扭曲和利用。

      ——

      数日匆匆而过,谢不疑待她,依旧是那副再正常不过的“先生”模样,仿佛对令她窒息的掌控从未发生。苏云舒也强迫自己沉下心来,将那份因窥见兄长被误导而产生的刺痛与疑虑,连同对永丰仓更深的不安,一并压入心底。她更加勤勉地学习他教授的一切,如同在悬崖边行走,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内心却无时无刻不在警惕着下一次不知会从何而来的“考验”或“恩赏”。

      就在这种紧绷的平静中,她的生辰,悄然而至。

      还是蒹葭那日清晨为她梳头时,笑着提了一句“小姐今日又长一岁了”,她才恍然惊觉。

      她并未声张,在这谢府之中,她一个妾室的生辰,本就不值得在意。然而,午后,谢忠却亲自来传话,说公子晚上在漱玉斋设了小家宴,请姨娘务必出席。

      傍晚,当苏云舒在蒹葭的陪同下踏入漱玉斋正厅时,脚步不由得一顿,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平素清雅素净的漱玉斋,此刻被精心妆点过。四角立着鎏金蟠枝烛台,蜜烛燃得明亮,将整个厅堂照得恍如白昼。地上铺着厚厚的缠枝莲纹栽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临窗的多宝格上,平日摆放的书籍旁,添了好几件她叫不出名字的玉雕古玩,在烛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

      而最让她难以置信的是,那桌前站着的那个人——青衫磊落,面容温润,正含笑望着她,不是兄长苏云澈又是谁?

      “哥哥?”苏云舒又惊又喜,快步上前,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哽咽。虽然她和兄长时常通信,但她已有好些日子未见兄长了。今日她穿着一身新制的月白云纹锦缎衣裙,料子是谢不疑前几日让人送来的贡品软烟罗,轻薄透气,流光溢彩,衬得她肤光胜雪,眉眼愈发清丽。发间只簪了一对简单的珍珠头饰,耳上坠着同色的明珠,已是艳光逼人。

      “云舒。”苏云澈看着她,眼神温暖,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飞快地掠过她周身华贵的衣饰与这奢华的布置,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似乎在确认她在这金堆玉砌的牢笼中是否真的安好。

      “是我请苏兄过来的。”谢不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缓步走入,换了一身墨色暗纹云锦常服,腰束玉带,坠着一枚成色极佳的墨玉。乌黑的头发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子束起,少了几分平日的凌厉迫人,多了些许慵懒,但这慵懒之下,依旧是那股不容忽视的、掌控一切的威仪。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苏云舒身上,将她今日的装扮尽收眼底,那眼神深邃,带着一种不言自明的欣赏与占有,仿佛在审视一件属于自己的、精心打扮过的珍宝。随即,他才转向苏云澈,语气堪称温和:“今日是云舒生辰,想着你兄妹二人也许久未见,便自作主张了。苏兄,请坐。”

      他的语气自然,可那声“云舒”,以及他看向她时那不容错辨的目光,让苏云舒的心,在这份刻意营造的“温馨”中,缓缓下沉。他请来了哥哥,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这看似体贴,实则是对她一切的绝对掌控。而这满室无声的细节——那属于他的沉水香,那明显高于她平日用度的器皿布置——无一不在提醒她所处的境地。

      席面更是精巧,全然是江南春日的时令风味。一道火腿鲜笋汤,汤色清亮,咸鲜适口;一碟酒酿清蒸带着脂膏的刀鱼,肉质细嫩,鲜美无比;还有一盅冰糖慢炖的燕窝,温润滋补。所用器皿皆是上品,与这菜色相得益彰。

      席间,谢不疑并未多言,大多时候是静静用餐,他听着苏云舒与兄长低声交谈,自己却并不多插话。苏云澈显然也察觉到此地不宜深谈,更被谢不疑无形中散发的气场所影响,只拣些翰墨斋的趣事和扬州风物说来,绝口不提调查之事。气氛看似和睦,却总隔着一层无形的纱。

      膳毕,侍女撤下残席,奉上清茶。谢不疑放下手中的白瓷茶盏,目光落在苏云舒身上。灯光下,她微微低垂的侧脸线条柔和,带着一种易碎的静谧感。

      “今日你生辰,备了两份薄礼,望你不弃。”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

      身后的谢忠立刻躬身捧上两个锦盒。第一个打开,刹那间,连烛光都似乎黯然失色。里面是一套赤金嵌红宝石头面,包含发梳、步摇、掩鬓、耳坠,做工极其精巧繁复,金丝盘绕如云纹,镶嵌其上的红宝石颗颗饱满硕大,颜色鲜艳欲滴,流光溢彩,价值连城。这份礼,符合他江南首富的身份,是妾室所能得到的、彰显主人宠爱的、恰到好处且极具分量的“贵重”。

      苏云舒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掩住眸中的情绪,轻声道谢:“让爷破费了。”这份礼,她收得并无波澜,甚至觉得有些讽刺。

      接着,谢忠打开了第二个,略小一些的紫檀木锦盒。

      里面并非金银珠玉,而是一套雨过天青色的瓷制文房用具:一方小巧的笔舔,一个水滴,一枚镇纸,釉色温润清雅,均匀纯净,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静谧而高远。而旁边,还静静躺着一支素净的白玉发簪,簪体通透,没有任何繁复雕刻,只是顶端被匠心独运地打磨成了柔和的玉兰初绽形状,花瓣微微舒展,线条流畅优雅,光华内敛,却自有一股动人心魄的洁净之美。

      看到这套瓷器,尤其是那支玉兰簪时,苏云舒的呼吸骤然一滞。

      她记得这个。约莫半月前,她随他去巡视名下的一处瓷器和古玩铺子。在众多或艳丽或古朴的物件中,她曾在一套残缺的、釉色极为漂亮纯净的雨过天青瓷文具前多停留了片刻,当时觉得那颜色清透空灵,能涤荡心尘,让人心静,可惜缺了笔洗,不成套,她便只是看了看,并未多言。至于玉兰,她自幼便喜欢玉兰的洁净与亭亭之姿,不喜艳俗牡丹,亦不慕孤寒梅竹,这偏好极为私人,连兄长也未必刻意留意过。

      他竟注意到了?他不仅注意到她对那套瓷器的短暂驻足,还寻来了配套的物件凑齐?甚至……连她这般隐秘的、从未宣之于口的喜好,他都知晓,并寻来了如此契合她心意的玉兰簪?

      这份礼,与那套炫目的赤金头面相比,看似清淡朴素,却像一根最柔软的羽毛,精准地搔刮在她心底最不设防的地方。他仿佛在告诉她,他看得懂她,看得懂她藏在平静表面下的喜好与审美,看得懂她灵魂深处那份对清雅洁净的向往。

      “偶然见得,觉得清雅,便凑齐了。这簪子,也觉衬你。”谢不疑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他看着她瞬间怔忪、下意识流露出的真实触动时,眸色深了些许,那里面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满意。

      苏云澈在一旁看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得更紧。他看得出,那套头面是场面上的东西,是谢不疑财富与地位的彰显。而这份文房用具和玉兰簪,却透着一股远超价值的、用心的观察和了解。这位谢公,对他妹妹,恐怕绝非寻常妾室那般简单,这让他心中的忧虑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多……多谢爷。”苏云舒接过那个小锦盒,指尖触及微凉的天青瓷和温润白玉,心头却一片滚烫的混乱。他为何要如此?一边冷酷地算计着她的兄长,将她至亲之人玩弄于股掌;一边却又如此细腻地窥探并满足着她的喜好,用这种直击心灵的方式,在她心上刻下他的痕迹?这份“懂得”,更让她感到害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危险的心悸。她宁愿他始终如一的冷酷,也好过这般冰火交织、让她理智与情感剧烈撕扯的折磨。

      送走兄长后,漱玉斋内重归寂静。那套赤金头面被蒹葭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而那个装着天青瓷文房用具和玉兰簪的小锦盒,却被苏云舒留在了梳妆台上,触手可及。

      她坐在镜前,看着镜中自己迷茫而苍白的脸,身上昂贵的云纹锦缎与发间的珍珠,此刻都仿佛成了无形的枷锁。兄长离去时那担忧凝重的眼神,与谢不疑送出玉兰簪时那深不见底、却隐含期许的目光,在她脑中交替闪现。

      他待她如此,究竟是真心,还是更高明的操控?

      若说是真心,他那日书房里的狂暴作何解释?他对兄长调查的暗中扭曲又作何解释?他的“好”总是伴随着条件的、带着掌控欲的,如同驯养一只珍奇的鸟儿,给予华美的金丝笼和精致的食水,甚至留意到它鸣叫的音色偏好,却绝不允许它飞向属于自己的天空。

      若说是操控,那他这份隐秘的、投其所好的“懂得”,又该如何解释?他图什么?她一个没落官家女,除了这副皮囊和些许聪慧,还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既要掌控她的现在,又想……收服她的心?

      “你不能永远仰人鼻息……”兄长的话言犹在耳。

      可如今,她不仅仰人鼻息,更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开始贪恋这鼻息所带来的“懂得”与“契合”。

      她开始害怕,害怕自己终有一日,会在这精心编织的的罗网中迷失,忘记了父亲的冤屈,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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