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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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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云澈在查永丰仓。”
谢不疑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他坐在外书房的紫檀木大案后,指尖正轻轻划过一份刚送达的密报,上面详细记录了苏云澈近日在翰墨斋的言行,以及他借采购之名绕道永丰仓勘察的举动。
周先生垂手立在案前,对于这个消息并不意外。他微微躬身:“是。苏公子行事虽已十分谨慎,但他向翰墨斋东家打听旧仓舆图,又向附近老人旁敲侧击永丰仓旧事,痕迹虽浅,却瞒不过我们的人。苏公子也一直暗暗给苏姨娘院里通信。”
谢不疑冷哼了一声,将那份密报随手丢在一旁,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里,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她倒是信任她这个兄长。” 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不悦,或许兼而有之。
他早就知道苏云舒不会安于仅仅依赖他的庇护。从他将那本册子交给她,默许她接触核心机密开始,就预料到她会沿着父亲留下的痕迹追查下去。他只是没想到,苏云澈的动作会这么快,而且如此精准地直指永丰仓。
“永丰仓那边,我们的人跟进得如何?”谢不疑转而问道,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重点。
周先生的神色凝重了几分:“回禀爷,我们的人按照您的吩咐,在苏公子勘察之后,也设法靠近查探。表面看来,那只是一处荒废多年的旧仓,但内围设有极其隐蔽的机关暗哨,看守之人看似松散,实则轮换有序,训练有素,绝非寻常护卫。我们的人不敢靠得太近,但隐约感觉,里面藏的……恐怕不是账册文书那么简单,更像是需要活人严加看管的‘硬货’。”
谢不疑眉峰微蹙,“盐?还是……铁?”
江南私盐泛滥,利用废弃仓场囤积转运是上头的常见手段。但若只是私盐,需要如此严密的的看守吗?
周慕压低了声音:“目前尚不确定。但属下结合京里传来的消息分析,严崇门下近来与军器监、武库官员走动频繁。约半月前,有一支挂着‘宫廷采买’旗号的船队南下,曾在扬州外围岔道短暂停靠,时间点与永丰仓附近夜间曾有异动的传闻隐约吻合。属下担心……”
话未说尽,但谢不疑已然明白。若永丰仓内藏的真是违禁军械,甚至与宫中采买、与严崇牵扯如此之深,那这就绝非普通的贪墨或私盐案,而是足以震动朝野、抄家灭族的谋逆大案!苏文渊当年撞破的,恐怕正是这滔天祸事的冰山一角。
难怪对方下手如此果决狠辣,连一丝申辩的机会都不给。
一股冰冷的寒意悄然沿着谢不疑的脊椎爬升。他自认在这江南之地翻云覆雨,手段狠戾,足以震慑宵小。但若卷入此等涉及皇权、兵戈的旋涡,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他自身或许无惧风险,但他骤然想到了苏云舒——那个看似柔顺,骨子里却蕴藏着惊人韧性,正被他一点点引导着触碰这个世界黑暗规则的女人。
她兄长苏云澈,那个同样继承了苏家风骨的年轻人,正像一只不知危险的兽,循着父亲遗留的气息,一步步逼近这足以吞噬一切的深渊。
不能让他再查下去。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谢不疑脑海。苏云澈一旦打草惊蛇,或者更糟,被对方察觉并灭口,那么他妹妹苏云舒,也会随即暴露在对方的屠刀之下。他之前铲除赵鹏举的威慑,在严崇和这桩隐秘面前,不堪一击。
他必须将苏云澈,连同他可能带来的致命危险,从苏云舒身边隔开。
“周慕,”谢不疑抬起眼,眸色深沉如夜,已然有了决断,“苏云澈不能再碰永丰仓。”
“属下明白。那此人需要……处理掉吗?”周慕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讨论清理掉一块绊脚石。
“不必。”谢不疑否决得很快,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他若出事,她会恨我。”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一种算计的冰冷,“让他查,但不能让他查到真东西。给他一条……看起来合理,却能引他向别处的线。”
“公子的意思是?私盐案刚过,再用此名目恐怕……”
“不用私盐。”谢不疑打断他,脑中飞速运转,寻找着最为合适的替代品,“赵鹏举倒了,他留下的肥缺和亏空,多少人盯着?找个机灵人,去点一下苏云澈,就说是听漕司底层胥吏抱怨,永丰仓早年的工程款项对不上,可能被赵鹏举及其前任用来填补其他亏空,或是暗中放贷牟利,牵扯到不少扬州本地钱庄。暗示他,他父亲发现的,或许是这条‘挪用工程款、勾结钱庄’的线索。”
“挪用工程款与钱庄勾结”——这同样是一条重罪,足以解释苏文渊为何被灭口,也符合他核查清淤款项的职务之便。调查这条线,会陷入地方钱庄、漕司旧账的泥潭,看似与“京中”有关,实则调查难度极大,且主要危险来自于地方势力的阻挠,远比直接触碰“谋逆”红线安全得多。
周慕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如此一来,苏公子便会将注意力转向漕司旧账与地方钱庄,既满足了他查案之心,又不会触及真正的核心危险。属下会安排可靠之人,将线索‘自然’地递到苏公子面前。”
“盯紧他。”谢不疑语气淡漠,“也盯紧永丰仓那边。若严崇的人有任何异动,立刻回报。”
他要的,是苏云澈在一条相对“安全”的错误道路上徒劳无功,从而最大限度地保护苏云舒不因她兄长的莽撞而受到牵连。这是一种冷酷的庇护,建立在谎言与操控之上。
“属下即刻去办。”周先生领命,躬身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谢不疑独自坐在巨大的书案后,身影被烛光拉长,投在背后的书架上,显得孤峭而压抑。
他想起苏云舒近日的变化。
这变化本就在他的算计之内——是他亲手编织了这看似平和的“授业”时光,如同精心布置的蛛网,目的就是为了消磨她的警惕,让她习惯他的存在,依赖他的指引。看着她眼中那刺人的恐惧,果真渐渐被一种更易于掌控的、专注的求知欲所取代,他本该感到满意。
偶尔,在她因思索而微微蹙眉,全然沉浸在他所展示的权谋世界中时,那摒弃了外界干扰的纯粹神态,确实会让他有瞬间的凝滞,仿佛看到了某种不该存在于他这污浊世界的、脆弱却耀眼的光。她像一株误入黑暗的藤蔓,非但没有枯萎,反而顽强地缠绕着他这棵毒树,试图汲取养分,这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挑衅与蛊惑。这感觉让他烦躁,心底那头被强行按捺的凶兽,在无人窥见的暗处,愈发焦灼地咆哮着,渴望更彻底的掌控。
他不能让她,毁在她兄长的正直和不知深浅上,更不能让她脱离他的掌控。
无论如何,她必须在他的羽翼之下。哪怕这羽翼是铁铸的,带着冰冷的禁锢。
——
几日后的午后,苏云舒正在漱玉斋内临摹谢不疑给她的一幅前朝山水,蒹葭轻手轻脚地进来,将一封蜡封严密、无署名的信函放在案边。
“小姐,翰墨斋那边送来的。”蒹葭低声道,眼神里带着笑意。
苏云舒的心微微一跳,立刻放下笔。是哥哥的信。她小心地拆开火漆,抽出里面薄薄的信笺。苏云澈的字迹清隽有力,一如他本人。
“云舒吾妹见字如晤:
兄一切安好,翰墨斋事务渐熟,东家仁厚,同僚友善,勿念。
近日于斋中偶识一寒门士子,姓陈,家境清贫,曾为节省用度,赁住于城西废弃仓场附近。闲谈间,彼提及一旧事,言及年前某夜,因饥馑难眠,外出觅食,偶见永丰仓旧码头有官船停靠,人影绰绰,搬运箱篓,行迹颇为鬼祟。陈生胆小,未敢近前,然夜静更深,依稀听闻搬运者抱怨之语,涉及‘清淤款子’、‘钱庄印子’、‘窟窿难填’等词句。
兄思之,此或与父亲当年所查之案有所关联。若永丰仓曾为临时藏匿挪用款项凭证,或与不法钱庄交接账目之地,则父亲因核查清淤款项而触其逆鳞,便说得通了。此线索虽指向漕司旧吏与地方钱庄之勾结,看似不如‘京中’二字骇人,然其盘根错节,牵涉必广,或更能窥见当年案情之真实脉络。
兄意已决,拟由此入手,先从扬州城内几家与漕司素有往来、背景复杂之钱庄暗查。此事虽险,然比之盲目追寻那渺茫‘京中’黑影,似更有着力之处。吾妹于谢府之中,万望珍重,谨言慎行,勿要以兄为念。若有进展,再行通传。
兄云澈手书”
信纸在苏云舒指尖微微颤动。哥哥的字里行间,充满了找到线索的振奋与决心。挪用工程款与钱庄勾结…… 这条线索听起来合情合理,与父亲核查清淤款项的职责直接相关,也解释了为何永丰仓废弃却可能被利用。
然而,一股寒意却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太巧了。
兄长甫至扬州,立足未稳,便“偶识”一位恰好赁住永丰仓附近、又恰好于深夜目睹官船行踪、更恰好听闻关键私语的寒门学子?这诸般“恰好”汇聚一处,严丝合缝得令人心惊,简直如同被人精心排演的一出戏,只待兄长这个看客入席。
是谁?
是那些真正的幕后黑手,察觉到了哥哥的调查,故意抛出这条看似合理、实则次要甚至虚假的线索,意在将调查引入歧途?
还是……谢不疑?
这个念头让苏云舒的心猛地一缩。她想起谢不疑近日的“正常”与“教导”,想起他看似不经意间透露的官场规则与漕运秘辛。他像一个高明的棋手,一步步引导着她认识这个世界的黑暗,却又似乎时刻掌控着棋盘的方向。如果他知道了哥哥在查永丰仓,以他对危险的敏锐和对掌控的极致追求,他会怎么做?
他绝不会允许哥哥触碰那可能引爆一切的真正核心。那么,提供一条看似诱人、实则偏离靶心的“安全”线索,将哥哥引入地方钱庄与漕司旧账的泥潭,既满足了哥哥查案之心,又避免了触碰真正的危险,这完全符合谢不疑的行事风格——冷酷、算计,且……带着一种她不愿深究的、扭曲的“保护”。
她将信纸缓缓折好,紧紧攥在掌心。兄长在信中让她“勿要以兄为念”,可她又怎能不念?这条线索背后隐藏的操控,比线索本身更让她感到恐惧。她仿佛置身于一张巨大的网中,谢不疑、严崇、未知的对手……各方势力都在悄然落子,而她和兄长,是棋子,还是试图破局的棋手?
“蒹葭,”她声音微哑,“告诉送信的人,我知道了。让哥哥……务必小心,钱庄之事,水深浪急,切勿轻易涉险。”
蒹葭应下,悄声退了出去。
苏云舒重新拿起笔,对着未完成的山水画,却再也落不下笔。墨迹在笔端凝聚,仿佛她此刻沉重的心事。谢不疑教她识局、破局,可她如今看到的,却是一个以她和兄长为中心的、更为复杂的局。
她走到窗边,寒意透过窗棂袭来,让她更加清醒。永丰仓里藏的,绝非哥哥信中所推测的那么简单。那条通往“京中”的黑影,才是父亲真正用生命警示的危险。而谢不疑,她的“夫君”和“老师”,既是她的庇护,也可能……是她查明真相路上,最需要警惕和逾越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