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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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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漱玉斋,室内暖融,却驱不散苏云舒心底由那高墙深院带来的寒意。她以为等待她的会是谢不疑的冷脸或更深的掌控,然而,一连数日,风平浪静。
谢不疑待她,恢复了一种近乎刻板的“正常”。
他依旧忙碌,但每日总会抽出一段时间,在外书房见她。不再是让她自己漫无目的地翻阅,而是开始了真正的“授业”。
起初,苏云舒心中惕厉,时刻提防着他反复无常的性情。但谢不疑似乎彻底收敛了那日的疯狂,变得冷静、疏离,像一个真正耐心的先生。
“漕运之利,在于‘常’与‘非常’。”他执起紫毫,在宣纸上勾勒出简明的漕河路线图,“‘常’,指朝廷定例,岁额漕粮四百万石,沿途关卡、损耗、人工,皆有定数。这一部分,利润稳定,但亦是各方势力盯得最紧的肥肉,寸步难行。”
他的声音平稳,不带情绪,仿佛在陈述与己无关的事实。苏云舒凝神静听,她知道,这是她以往在深闺中绝无可能接触到的世界核心。
“那‘非常’呢?”她轻声问。
谢不疑笔尖一顿,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锐利,似在评估她是否能听懂。“‘非常’,在于‘漂没’、‘夹带’与‘折色’。”他笔下在几个关键漕节点圈了几下,“漕船遇风浪、搁浅,申报‘漂没’之数,上下打点,便可吞下大笔钱粮。此其一。”
“‘夹带’,官船私用,漕丁水手携带私盐、南北货殖,数额巨大,利润远超漕粮本身。控制漕丁、打通沿途巡检,是其二。”
“‘折色’,”他笔尖最终点在“京师”二字上,“漕粮运抵,有时不纳实物,折合成银钱布帛。这折合的比率,以及沿途提前将粮变卖、到京后再购粮填补的时间差与价格差,运作得当,获利最巨,亦最需京中硬扎的关系。此其三。”
他寥寥数语,将一个庞大而黑暗的利益网络勾勒得清晰无比。苏云舒听得心头发冷,父亲当年核查的“清淤款项”,恐怕只是这庞大冰山无意中露出的一角,便已招致杀身之祸。
“所以,”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跟上他的思路,“想要在此中立足,乃至……掌控,需要打通地方漕司、控制漕丁、结交京官,三者缺一不可?”
“不错。”谢不疑放下笔,目光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赵鹏举之流,不过是在‘漂没’与‘夹带’上做文章的蠹虫。真正的巨利,在‘折色’与更高层的分润。严崇,”他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却让室内的空气骤然一冷,“便是能在京中决定‘折色’比率,并能压下所有异议的人之一。”
他不再多说,转而考校她:“若有一批苏杭绸缎,欲借漕船北上,沿途要经过三处巡检司,两处钞关,如何能以最小代价,最快速度抵达通州?”
苏云舒思索片刻,结合他方才所授,谨慎答道:“或可买通漕丁首领,将绸缎混入其‘夹带’之中,利益均分。同时,需打点好几处关键节点的低级官吏,令其眼开眼闭。若时间紧迫,或许……可以借用‘贡品’或某位权势人物的名头,让关卡不敢细查?”
谢不疑闻言,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未成形的笑,转瞬即逝。“思路尚可,但‘借用名头’风险极高,易授人以柄。真正的稳妥,是让你自己的人掌控漕丁,让那些节点上的官吏,要么是自己人,要么有其不得不放行的把柄在你手中。”
他接着又抛出一个官场难题,模拟某位官员索贿或刁难时的情景,让她思考应对之策。他从不是空谈道德,而是赤裸裸地剖析利害,教导她如何寻找对方的弱点,如何权衡让步与反击,如何在规则的缝隙间游走。
这些课程冰冷而残酷,却让苏云舒真正开始理解谢不疑所处的世界,理解他为何会是如今这般性情。她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拼命吸收着这些知识,聪慧的头脑飞速运转,常常能举一反三,提出让谢不疑也需稍作沉吟的问题。
在这种密集的、纯粹的智力交锋中,那日强吻的阴影,似乎真的被暂时冲淡了。她不再时刻恐惧他的靠近,而是将更多注意力放在了他所传授的内容上。她甚至偶尔会忘记他的危险,沉浸在对某个漕运环节或官场逻辑的思考中。
谢不疑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吩咐人给她添茶的动作,或是在她因思考而微微蹙眉时,指尖无意识敲击桌面的停顿,都泄露了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满意。
期间,通过蒹葭与兄长那边谨慎的传递,苏云舒得知苏云澈在翰墨斋做得很好。他本就有才学,待人接物温和有礼,很快便赢得了一些文人墨客的欣赏,甚至开始帮着东家打理一些简单的账目文书。而他私下对“永丰仓”的打探,也有了初步进展。
“大公子传话说,”蒹葭悄声回报,“他借为书斋采购纸张的机会,绕道去永丰仓附近看过。那里果然废弃已久,墙垣塌毁,荒草丛生,看似无人问津。但他留意到,仓场外围,偶尔有并非乞丐流民的可疑人影出现,像是在……看守着什么。而且,他听附近老人模糊提起,几年前曾有官差模样的人夜里往那里运过东西,具体是什么,就没人知道了。”
苏云舒心中一动。废弃旧仓,却有暗哨,还有夜间运送物资的传闻……这绝不寻常。父亲当年定然是察觉到了什么。她将这个消息深埋心底,在下次听谢不疑讲析漕运仓库分布与管理制度时,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如此多的漕仓,新旧更替,那些废弃的旧仓,不知是如何处置的?可是都荒废着?”
谢不疑正在批阅一份文书,闻言笔尖未停,只淡淡道:“旧仓地契多在漕司或地方官府手中,大多荒废,也有少数位置好的,会被变卖或另作他用。怎么忽然问这个?”
他语气平常,苏云舒却心头一紧,忙道:“只是偶然想起,随口一问。”她不敢再多言,生怕引起他丝毫怀疑。
谢不疑抬起眼皮,目光在她低垂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深沉,看不出情绪,随即又落回文书上,不再追问。
日子便在这看似平静的“授业”与暗流涌动的调查中滑过。这一日,谢不疑临时有事外出,难得的半日清闲。苏云舒坐在窗下,整理着近日所学,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娟秀的字迹上跳跃。
蒹葭轻手轻脚地进来,奉上一盏新茶,低声道:“小姐,翰墨斋那边,苏公子又托人捎来口信,说是一切安好,让您勿念。”
苏云舒抬起头,接过茶盏,温暖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她看着窗外漱玉斋庭院中那几株在冬日里依旧苍翠的芭蕉,忽然清晰地意识到,兄长正在一步步地站稳脚跟,朝着查明真相的方向坚定前行。而她,似乎也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恐惧、茫然无助的没落官家女了。
谢不疑亲手为她打开了一扇窗,让她窥见了这个世界运行的另一套法则。尽管这法则冰冷而残酷,却赋予了她在绝境中挣扎的力量。
她轻轻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汤,一股混合着苦涩与回甘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那日马车离去时,兄长站在夕阳下的身影,与她此刻脑海中谢不疑讲授漕运利弊时那冷静专注的侧影,悄然重叠。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但她的心底,某种东西正在悄然改变,如同冰封的河面下,悄然流动的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