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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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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夜书房对峙后,谢不疑从苏云舒的世界里短暂抽身一般,不再踏足漱玉斋。连周先生送文书来的次数都减少了。但苏云舒能感觉到,笼罩在谢府上空的无形之网收得更紧了,那种被保护和监视的窒息感有增无减。那件华贵无比的白狐裘由管家谢忠亲自送来,语气恭谨,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苏云舒只得接了裘,压在箱底,从未穿过。
谢不疑确实在行动。他不再满足于坐在书房听取汇报,而是动用了埋藏更深、更隐秘的力量。出面与那些介于黑白之间、只对他个人效忠的影子相见,翻阅他此前封尘的卷宗,凡与军械、仓储、报损有关之处,无一放过。他甚或低价买通一位在兵部武库司任职的底层官吏,暗中套取来往账目与入库单据。
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他用惊人的耐心和冷酷的逻辑一一串联。云岩寺的刺客虽然死了,但他们使用的棍棒材质、行动时的配合默契度,指向了一个与漕帮有千丝万缕联系、专司“湿活”的地下组织。而漱玉斋那支致命的弩箭,追查下去,竟然牵扯到五年前一批报损淘汰的军械,当时的经手人之一,正是赵鹏举的一位远房表亲,如今在漕运司担任一个不大不小的仓曹参军。
所有的箭头,或明或暗,都指向了赵鹏举。
但这并没有让谢不疑感到轻松,反而让他眼神更加冰冷。赵鹏举是条贪婪的鬣狗,但绝不是有胆子、有能力动用军弩,并且两次刺杀失败后还能将首尾处理得如此干净的幕后黑手。他背后一定还有人,一个隐藏在更深处的、能量更大的对手。赵鹏举,不过是被推在前面的卒子,甚至可能是一枚随时可以丢弃的弃子。
对手很狡猾,也很谨慎。想要揪出尾巴,必须先动一动赵鹏举这块挡箭牌,打草惊蛇,看看谁会最先跳出来。
但在落子之前,他需要先处理好“后院”。苏云舒,这个变数,不能再让她处于完全的信息盲区,否则她的任何不可预测的反应,都可能打乱他的布局。他需要让她明白一些事情,至少,是他想让她明白的那部分。
腊月二十八,年关将近,府中筹备年节的气氛愈发浓厚,连漱玉斋外都挂上了红灯笼。傍晚,谢不疑毫无征兆地再次出现。
他仍旧是那副冷峻的面容,未见那夜的错乱,仿佛一切不过苏云舒的梦魇。他挥手屏退了包括秋瞳在内的所有丫鬟,书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苏云舒的心不自觉地提了起来,垂眸静立。
“坐。”谢不疑自己先在主位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她应命坐下,目光尽力平静,心里却有尺许凉意。
谢不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赵鹏举,漕运司副使,贪得无厌,蠢笨如猪。这些年,他靠着漕运的便利,暗中经营私盐、克扣漕粮,甚至胆大包天到动用清淤款项来填补他的亏空和打点上下。”
苏云舒的心狠狠揪紧。父亲果然是因为触碰到了这条巨大的利益链条才招致杀身之祸!
“那他背后……”她声音干涩。
“背后?”谢不疑嗤笑一声,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她,“自然有人。都察院的严崇,兵部的某个侍郎,甚至……可能还牵连着宫里的某位贵人。他们需要一个像赵鹏举这样在前台敛财、又能随时丢弃的棋子。”
他突然俯身逼近苏云舒,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所有的伪装:“现在,你是不是想问,我谢不疑,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苏云舒迎着他迫人的视线,心脏狂跳,却强迫自己不许退缩:“是。”
谢不疑盯着她,看了足足三息,才缓缓直起身,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我和赵鹏举一直互相利用而已。他需要我的船队和渠道,让他的私货通行无阻,也需要我的银子,去填他和他背后那些人的无底洞。而我,需要他漕运司的职位,为我名下的商船行些方便,也需要通过他,去摸清他背后那张网的脉络。” 他轻描淡写,将那些可能涉及灰色地带甚至更深层次的勾结,一语带过。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至于你父亲的案子……我调查它,不是因为他是你父亲,苏云舒。”
这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苏云舒心中因他分享证据而升起的一丝微弱暖意。她脸色更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那是因为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
“因为利益,因为威胁。”谢不疑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苏文渊查账,触动的不仅是赵鹏举,更是他背后的整张网。这张网的存在,本身就对我在江南的布局构成了威胁。他们今天可以为了掩盖贪墨杀掉一个五品郎中,明天就可能为了更大的利益,把主意打到我谢不疑的头上。”
谢不疑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仿佛要将他任何可能的情感动机剥离干净,“我要弄清楚是谁在背后捣鬼,他们想做什么,能做到哪一步,对我而言,是必要之事。我不能容忍一个不受控制的隐患,在我眼皮底下肆意妄为。”
他的理由听起来天衣无缝,完全符合一个掌控欲极强的上位者的逻辑——清除威胁,维护自身的绝对权威。为了自身利益和安全,去调查一桩可能危及自身的案子,顺带……或许也能挖出些对手的把柄,这再合理不过。
可苏云舒看着他深邃难测的眼睛,心中却隐隐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如果他仅仅是为了清除隐患,大可以像对付其他敌人一样,用更直接、更冷酷的手段,何必如此迂回地将她纳入羽翼,允许她接触核心,甚至……在她遇险时,流露出那般失控的情绪?
半晌,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所以……爷打算如何应对?”
谢不疑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那是一种属于猎食者的、令人胆寒的笑意。
“他不是喜欢运私盐吗?”谢不疑的唇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冰冷的笑意,那笑容里带着嗜血的意味,“那我就送他一场‘人赃并获’的大礼。”
他指向那份卷宗上的舆图草图:“三日后,会有一批‘特别’的私盐,从这条路经过。届时,恰好会有巡河的御史‘偶然’发现。证据确凿,漕运副使知法犯法,勾结私盐贩子,数额巨大……你说,这会是什么下场?” 说到这里,他的眼底涌出另一层意味,既有算计,也有一丝残酷的兴味。
苏云舒心中凛然。他这是要借刀杀人!利用朝廷的法度,亲手将赵鹏举送上绝路!而他自己,则隐藏在幕后,甚至可能以“举报有功”或者“被蒙蔽”的姿态,撇清关系。
“所以,这一次,我会亲自去。”谢不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苏云舒猛地抬头看他。以身入局?他竟要亲自涉险?
“为什么?”她脱口而出。以他的身份和势力,完全不必亲自前往。
谢不疑看着她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惊诧与……一丝极淡的担忧?他心底那丝莫名的烦躁感又升腾起来。他讨厌这种不受控的关切,无论是来自她,还是来自他自己。
“因为只有我亲自去,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他冷冷道,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也因为,我要亲眼看着这条敢把爪子伸到我地盘上的狗,是怎么死的。”
“而告诉你这些,”谢不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掌控一切的冷漠,“是让你安分待着,看清楚自己的位置。别再自作聪明,也别再试图私下做任何事。好好待在漱玉斋,哪里也别去。”
说完,他不再多看她一眼,转身离去,留下苏云舒独自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凉。他救她,护她,甚至可能为她出手对付仇敌,都不是出于情爱,而是因为利益,因为有人触犯了他的权威,那所谓的“庇护”,不过是另一种交易。
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清醒交织在她心头。
但冷意中,她却并未想过退却。既已看清了一些人的面目,她便更要学会在盘局里自为一方。若棋由他执一手,她便在能走的每一格里,努力为父亲为自己争一线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