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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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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九,岁末的寒意愈发深重,檐下挂着的冰棱如利剑般折射着惨淡的天光。谢府上下却是一派与天气截然相反的热闹景象。仆从们穿梭不息,洒扫庭除,悬挂桃符,准备着明日除夕夜盛大的祭祀与家宴,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一种节庆特有的、浮于表面的欢欣。
然而,这所有的喧嚣都与漱玉斋无关,更与那座象征着权力核心的外书房无关。
谢忠管家亲自来漱玉斋传话时,语气是一贯的恭谨,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苏姨娘,爷吩咐了,他尚有要务急需处理,他已离府,归期未定。明日的祭祀,姨娘身子弱,爷体恤,便不必出席了,在漱玉斋好生静养即可。”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涩然,平静地应道:“有劳管家传话,妾身知道了。”
谢忠似乎对她的平静有些意外,顿了顿,又从身后小厮手中接过一个紫檀木描金的小匣子,双手奉上:“这是爷离府前,吩咐老奴交给姨娘的。爷说,年节下,聊应景。”
苏云舒微微一怔,接过那匣子。入手沉甸甸的,带着木质特有的温润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谢不疑书房的冷香。
谢忠完成任务,便躬身退下了。
蒹葭和夏竹围了上来,好奇地看着那个精致的匣子。蒹葭忍不住猜测:“小姐,爷送的是什么?定是极贵重的年礼吧!”
苏云舒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匣子上冰凉的描金纹路。他人都走了,留下这礼物,又是什么意思?是安抚?是补偿?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宣告所有权?
她深吸一口气,拨开小巧的金扣,打开了匣子。
没有想象中的珠光宝气。黑色的丝绒衬垫上,静静地躺着一枚玉佩。
玉佩质地是上好的和田白玉,触手温润,光泽内蕴。造型却非寻常的龙凤花鸟,而是一枚竹节的形状。竹节挺拔,刻痕清晰,寓意“竹报平安”。雕工简洁而精湛,将竹子的风骨与韧性刻画得淋漓尽致。玉质本身并非纯白,带些微青,更显清雅含蓄。玉佩顶端系着玄色的丝绦,编织得十分结实。
一枚竹节玉佩。
苏云舒的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的玉身,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他肯定还记得她在赵府寿宴上画的那幅墨竹,记得她以“守拙”自勉的心志。他没有送她象征富贵的金玉,也没有送她女儿家惯常喜爱的珠宝,却送了这样一枚寓意风骨、平安,且需要贴身佩戴的玉佩。
这与他离去前那番冷酷的言辞,形成了何其鲜明的对比。
口是心非。苏云舒的脑海里蓦地冒出这四个字。他明明在意,在意她的安危,甚至可能……在意她那点不肯折弯的坚持,却偏要用最伤人的方式推开她,用“利用”和“顺带”来粉饰一切。
她拿起那枚玉佩,玄色的丝绦垂落,与她的素手形成强烈的对比。玉质的温润渐渐驱散了指尖的冰凉。
蒹葭小声惊呼,“这玉佩的竹子刻得真好看!爷真是有心了。”
连素心也微微颔首,眼中露出一丝认可:“竹节玉佩,寓意甚好,清雅不俗,正合姨娘气质。”
夏竹也跟着点头,脸上带着单纯的欢喜。
唯有秋瞳,目光在那玉佩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开,依旧沉默。
苏云舒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那点温润仿佛透过皮肤,一点点渗入她冰凉的血液里。她将玉佩收入怀中,贴肉放着,玉石的微凉很快被体温熨暖。
“准备一下,今晚……我们自己在漱玉斋过年。”她抬起头,对丫鬟们露出一个清浅却真实的笑容。她要为自己,也为这些陪伴她的人,营造一方小小的、温暖的世界。
除夕夜,谢府正堂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隐约可闻。而漱玉斋内,则是另一番光景。
苏云舒让丫鬟们将小厨房送来的、比平日丰盛许多的席面摆在暖阁里。炭火烧得旺旺的,驱散了冬夜的严寒。她没有拘着规矩,让蒹葭、夏竹、素心和秋瞳都一同坐了。
夏竹叽叽喳喳地说着从别处听来的过年趣事,蒹葭则对着一道精致的点心赞不绝口。素心细心地将鱼刺剔干净,将最好的部分夹到苏云舒碗中。就连秋瞳,虽然依旧吃得少,话也更少,但紧绷的肩线似乎也柔和了些许,偶尔在蒹葭说到好笑处时,唇角会几不可察地弯一下。
苏云舒看着她们,心中的那份孤寂感渐渐被这小小的温馨驱散。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装着银锞子的红封,一一分给她们。
“新的一年,愿我们都平安顺遂。”她轻声道。
蒹葭和夏竹欢喜地接过,连声道谢。素心稳重地行礼谢恩。秋瞳也默默接过,握在手心,低声道:“谢姨娘。”
这一刻,没有爷,没有妾室,没有丫鬟,只有几个在寒冷岁月里相互依偎、暂取暖意的女子。
窗外,不知是谁家率先燃放了烟火,绚烂的光彩骤然亮起,映亮了漱玉斋的窗棂,也映亮了苏云舒清澈的眼眸。她隔着衣物,轻轻按了按怀中那枚温润的竹节玉佩。
这个年,苏云舒在漱玉斋获得几分难得平静与暖意。而谢不疑,则在外掀起腥风血雨。
他并未远离江南,只是隐匿行踪,如暗处猎豹,精准操控。他利用赵鹏举在私盐交易中留下的巨大把柄,没有直接攻击,而是巧妙将线索,“无意”泄露给赵鹏举的政敌和一位刚正巡漕御史。
同时,他动用商业网络,暗中截断、拖延几批对赵鹏举背后势力至关重要的货物款项,加剧内部矛盾压力。
风暴在年节余温中降临。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刚过,都察院与漕运总督衙门联合查案人马以雷霆之势控制赵鹏举。证据确凿,漕运副使知法犯法,勾结私盐贩子,数额巨大。赵鹏举挣扎搬靠山,然背后势力见势不妙,为自保抢先抛出更多赵鹏举罪证,将其彻底牺牲。
树倒猢狲散。曾门庭若市的赵府,顷刻抄家封门。赵鹏举判斩立决,家产充公,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教坊司。
消息传到谢府时,苏云舒正在漱玉斋临帖。笔尖墨汁因手腕微颤,在宣纸洇开一团污迹。
赵鹏举……那个可能直接参与构陷父亲的仇人,倒了?就这么……倒了?
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冲上眼眶,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仿佛这样就能撑住那瞬间汹涌而来的、复杂难言的情绪。不是快意,至少不全是……更像是一块压在心头许久、浸满了血泪的巨石,被人用最粗暴却也最有效的方式,猛地撬开了一角,透进来的,不是光,而是带着血腥气的、冰冷的风。
她想到了父亲被带走时挺直的背影,想到了母亲哭干眼泪后空洞的眼神……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之一,终于付出了代价。
可是,为什么心里这么空?这么……冷?
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这仅仅是开始。赵鹏举不过是被推出来的卒子,真正的幕后黑手,依旧隐藏在更深的黑暗里。而替她完成这第一步复仇的,是谢不疑。那个心思难测、手段狠辣的男人。她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隔着衣料,那枚竹节玉佩熨帖着肌肤,带着她的体温。这微弱的暖意,与他掀起的这场冰冷残酷的风暴,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谢忠平板的声音还在继续,描述着赵府女眷的下场——“籍没入官,充入教坊司”。
当年她父亲的“罪名”是'收受贿赂',属官吏常刑,故未牵连女眷。但赵鹏举此番是触犯国朝盐铁专营之重律,罪同谋逆,故有此严惩。" 苏云舒默然。律法如刀,轻重之间,便是天壤之别。她不由得想起那个在寿宴上对她语带轻蔑、身着桃红襦裙的赵玉儿......
"听说那位赵小姐,"素心的声音响起,"昨日还在府中哭闹,今日已被押往教坊司了。"
赵玉儿。那个曾用居高临下的目光打量她,话里话外带着嫉恨的官家小姐,如今却沦落风尘。苏云舒心中并无快意,反而泛起一丝悲凉。她与赵玉儿,不过是这权力倾轧下,命运截然不同的两个女子罢了。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在赵鹏举被推上法场后的第三天,一个飘着细雪的黄昏,谢不疑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谢府。
他没有立刻来漱玉斋,但苏云舒知道,他回来了。因为那笼罩着整个谢府的、无形的威压,骤然变得清晰而浓重,带着尚未散尽的、来自外界血腥风暴的余味。
她站在漱玉斋的窗前,看着窗外细碎的雪花,手中紧紧握着那枚玉佩,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风暴并未结束,赵鹏举的倒台,或许只是拉开了更大帷幕的一角。而她,也被他更紧地捆绑在了这艘正驶向更深黑暗的巨舰之上,无法回头。